小时候住在山里,每当黄昏来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会出神地望着远处山腰上的那棵大樟树。传说黄昏是一天当中灵魂开始出没的时候,月光落地,清风入夜,这些都是它的背景。
女儿尚小的那几年,家里前后请过几位小保姆。之所以做不长,多是因为她们思家心切,但也有两位例外。
早来的那个女孩,初中毕业。朋友特地介绍说,她家离大樟树只有两里路。大樟树是一棵有名的树,那地方原本叫满溪坪。也就二三十年的时间,作为地名的满溪坪就没有人叫了,而换成了大樟树。女孩来之前在山上采茶。一见面我就问她,那棵大樟树还在不在。女孩回答说,在,已被县里列为重点保护的古树了。
女孩一来就明确地表示自己最多做半年。我开始还不太在意,以为是想家的另一种说法,后来才发现女孩是当真的。她之所以愿意出来,是想挣钱给父亲治病。从中介绍的朋友先前就说过,女孩的父亲患了食道癌。所以,女孩拿到第一份工资后就委托我们替她存起来,连一分钱都舍不得花。
女孩来我家正好半年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对我们说,她要去汉口中山大道的某个地方买能治食道癌的药。女孩要买的那种灵芝做成的药,已不止一次在媒体上被披露,其治癌的功效是假的。女孩言之切切的样子让我们不好直接提出忠告,我只好答应说,我先去看看情况,然后再带她去。我费尽心机地将披露相关情况的文章找出来,放到她的房间里,希望她看过后能改变主意。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女孩反而更加迫切地反复催问我们,何时让她去汉口买药。从汉口回来后,她一分钟都不肯等待,当即就要去车站。她说:“我要给父亲送药回去。”
送别的路上,我有些恍惚。坦率地说,这半年我们对女孩的表现并不是十分满意。在车站里,她上了车后,回头默默看我的那一眼,突然让我感到心酸极了。
几年后的某一天,在东湖边的一家咖啡馆里,很静的时候,忽然听到邻座的人轻声提及一个曾经耳熟能详的名字。女孩走后不到一年,这种曾名噪一时的所谓特效药,便从社会信息传播途径中全面消失了。邻座的人说,他父亲生病后认为癌症是不治之症,不肯吃药花冤枉钱,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广告做得太诱惑人了,父亲突然同意试试这种药。他花了几万元买回来的药,父亲还没吃完,就走了。其实,他明白那药是假的,可是父亲都病成那个样子了,做儿子的还能做什么呢!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深情,但从面容上看,他十分平靜,就像长在几里外的大樟树,即使风暴来袭,也吹不动它一片叶子。
乡村的大樟树是一种活生生的哲理。在远处遥望樟树的人,内心比每天都能享受樟树荫蔽的人还要丰富。明白真相后,我们的内心变得格外无助。
之后来家带孩子的第二个女孩,心地十分善良,女儿和妻子十分满意,过年时,我还专门开车送她到离家最近的小路口。说好过完年她就回来,并且我将回程的车票钱都给了她。我远看着女孩穿着妻子送给她的那件红色呢绒大衣,在冬日的原野上一路走走停停。我们一直等她到正月底,仍没有任何音讯。难得这个女孩让全家都很满意,她的不辞而别,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小小的打击。我们决定不再找小保姆了,家务事请钟点工来做,孩子则由自己来带。这样过了半年之后才听说,那个女孩非常想再来,却没有钱搭车来,因为连同我们给的返程车票钱,她都给了母亲,一半用作长期卧病不起的父亲的医疗费,一半用作年后弟弟上学时的报名费。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女孩已再次来到武汉,跟着同村人一起在离我们家不远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做零工。
几年之后,妻子还时常提起这个女孩,想不通那个工地离我家如此近,她到武汉后,即便不来打个招呼,怎么也不肯来个电话呢?或许,是那张返程车票梗在中间,成了打不通的大岭关山。女孩一定觉得自己做得不好,拿了人家车票钱,人却不来。
其实,真正惭愧的是我们,我们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中过得久了,用以体察周围的智慧锈蚀了。灵魂出现在我们身边,并非总是伴随命运的起承转合。有时候,它宁可成为一张车票,或者干脆就是一包借灵芝之名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