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天也快亮了,远远地,我又看见了我的窑洞。正在这时候,一阵“信天游”在天际响起,义士一般,持刀刺破了最后的夜幕。雪粒子好像也被吓住了,戛然而止,任由那歌声继续撕心裂肺地在山间与所有的房前屋后游走。那甚至不是歌声,而是每个人都必须拜服的命运——只要它来了,你就走不掉。我的鼻子一酸,干脆发足狂奔,跑向了我的命运。
所以,第二杯酒,我要敬瞎子老六,还有他的“信天游”。据说,只有在冬天,满世界都天寒地冻时,在外卖唱的瞎子老六才被迫回村子里住上一季。其他时间,他都是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黄河两岸卖唱挣活命钱。按理说,当此春天时节,他早就该出门了,只是今年的春天实在冷得凶,他才在村子里打转。实际上,自打我在这村子里住下,耳边就无一日不响起瞎子老六唱的“信天游”,只是因为心猿意马,我听到了也当没听见。可是,这一日的清晨,当我打定主意重新回到村子里安营扎寨时,再一次听到瞎子老六的“信天游”,那歌声,竟然变作勾魂的魔杖,牵引着我在村子里四处寻找他的所在。离他越近,我就越迷狂,他唱一声,我的心便狂跳一阵。
瞎子老六唱道:“太阳出来一点点红呀,出门的人儿谁心疼。月牙儿出来一点点明呀,出门的人儿谁照应。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出门的人儿回家哟难。一难没有买冰糖的钱,二难没有好衣哟衫……”这时候,我已经看见了他,他身背一只包袱,手持一根探路的竹竿,正轻车熟路地往村外的晒场上走。我跟上他,听他清了清嗓子,接着唱下一首:“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川,赶上骡子儿哟我走三边。一条条的那个路上哟人马马那个多,都赶上的那个三边哟去把那宝贝驮。三边那个三宝名气大,二毛毛羊皮甜干干草,还有那个大青盐……”渐渐地,我离他越来越近,看着他费力地从小路上爬向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晒场。因为天上还飘着雪粒子,平日里还算好走的那条小路变得泥泞难行,好几回,他都差点摔倒在地。既然如此,我也就没再跟在他身后,而是跑上前搀住了他,再向他介绍我姓甚名谁。他到底是走江湖的人,满面笑着说,他早已听说有个外乡人住进村里,又连声说我来这里受苦了……如此短短的工夫,待我搀着他走到一盘巨大的石磨旁边时,我们已经不再陌生了。
到了晒场边上,漫天的雪粒子终于变作雪花,四下里飞舞着开始堆积。我原本以为瞎子老六来晒场是为了拾掇什么东西,哪里知道,晒场上空空如也。在晒场边上一棵枯死的枣树下站了一会儿,他问我喜不喜欢听“信天游”,我当然点头称是,他便让我好好听,他却从枣树底下走到石磨盘边上,咬了咬牙,喉结涌动一阵,再仰面朝天,脸上都是雪花。这时,他满身的气力才像是全都灌注到嗓子里,于是,他扯着嗓子开始唱:“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你是哥哥命蛋蛋,搂在怀里打颤颤。满天星星没月亮,叫一声哥哥穿衣裳。满天星星没月亮,小心跳在了狗身上……”
那歌声,我该怎么来描述呢?枣树底下,我想了半天,终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只觉得全身像被灌满了酒浆,手脚热烘烘的,眼窝和心神也热烘烘的。最后,当我下意识地环顾眼前的山峦、村庄和雪花时,命运——唯有这个词化作一块巨石朝我撞击过来——对,命运。所谓善有善报,那些贫瘠的山峦、村庄和漫天的雪花,命运终将为你们送来“信天游”,你们也终将在“信天游”里变得越来越清净美好。就像此刻的我,歌声一起,便再一次确信:重新回到“石圪梁”安营扎寨,正是我的命运。瞎子老六不再停留在原处,而像一头拉磨的骡子,绕着石磨盘打转,一边打转一边唱:“半夜来了鸡叫走,哥哥你好比偷吃的狗。一把撴住哥哥的手,说不下日子你难走。青杨柳树活剥皮,咱们二人活分离。叫一声哥哥你走呀,撂下了妹妹谁搂呀……”
这一早晨,满打满算,瞎子老六唱了十多首“信天游”。奇怪的是,自始至终,他都是在绕着石磨盘打转,丝毫没有挪足到别的地方。在他结束歌唱的时候,我多少有些好奇,一边搀着他往村子里走,一边问他,为何不肯离开那石磨盘半步。瞎子老六竟然一阵神伤,终了,对我说,这些“信天游”,他其实是唱给一个死去的故人的。想当初,他还没有满世界卖唱的时候,唯一的活路,就是终日里和故人一起,在这晒场上给人拉磨。他那故人,寻常的“信天游”都不爱听,就只爱听些男女酸曲。每当自己唱起男女酸曲,那故人便像是喝多了酒一般,全身是力气。那时候,自己可就轻省了,只管唱歌,不管拉磨。所以,尽管过去这么多年,但只要他回来,每天早晨,他都不忘来这晒场上给故人唱上一阵子酸曲,不如此,他便觉得自己对不起那故人。
瞎子老六说完了,径直朝前走出几步。我也不再说话,沉默着跟上去,再次搀住了他。不过,待我们快到村口的时候,在两条小路分岔的地方,瞎子老六却突然止住了步子,我本以为他只是稍微地犯一下迷糊,赶紧告诉他,朝北走才能进村,要是往南走,就离村子越来越远了。他不说话,安安静静站在雪里听我说完,然后解下身上背着的那个简单的包袱,冲我示意了一下,再笑着对我说,虽说一见如故,但恐怕再难有相见之期,只因为,打今日起,他便要去黄河两岸卖唱了,所以,现在,他就不进村了。
事情竟然如此,但是,这样也好。我原本以为,我在这石圪梁村就算交下个能过心的人,不承想,相亲与相别,竟然全都发生在眼前的雪都来不及下得更大一点的工夫里。世间之事往往如此,我会在倏忽间选择留下,瞎子老六自然也会在倏忽间选择离开,一如在石圪梁村外更广大的尘世里,此处下雪,彼处起风,有人啼哭着降生,有人不发一言地辞世,正所谓,“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啊,这扑面而来的相亲与相别,弄不好,也是为了证明这样一桩事情:我活该在这里,他活该在那里。这么想着,我便松开了手,不再搀他,而是看着他一路朝南,走得倒是稳稳当当。他还没走几步,我终究还是未能忍住好奇心,追了上去,再问他,他的那个故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信得过我,他走后,只要我还在村里,隔三岔五,我也许能够买上些纸钱、香烛,去他的坟头稍做祭奠,这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