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至今,喜欢吃橘子,源于习惯,亦或某种难以言明的情愫。 在家乡,几乎家家户户房屋近处都植橘树。其普遍性和象征性,堪比枣树之于许多北方地区。虽无成文规定,大有无橘不为家之景象。 爷爷、大伯和我家,合计五六十棵橘树,大大小小,分布在我们三家联屋附近。 其中以屋前田坎上爷爷家那十几棵,因疏密适宜、无树竹争辉、近田水足和爷爷奶奶悉心照料,每年是长相最旺相、收获颇丰。每当橘子成熟时节,在圆圆通红的太阳映照下,这些树上的橘子格外红润、耀眼;然而,这一景况随着二老的逝去,炊烟不复、庭院荒芜后,再不可见。 年过而立,离乡十数年。现家中无一人,树已无人照料。好些年未能吃到自家的橘子了。漂泊在外,吃橘子时,偶尔也想起曾经…… 多年前,在家乡,橘子熟了,迎着风摆动,沐浴着阳光,金灿灿的,正对着人笑。我欢欣的跑到一棵树下,随心所欲摘下一颗,掰开,取出肉瓣,囫囵吞下----真甜;再来一颗……爬上树去挑最顺眼的,照例吃下。一而再,再而三,一连吃下五六颗。 奶奶远远的早发现了我,喊道:“下来!看你摔着怎么办?”我便乖乖的小心翼翼从树上滑下,兴高采烈地跑到奶奶身前,牵开衣兜,露出几颗又大又红的橘子,娇羞的说:“奶奶,这些是给你和爷爷摘的、最好的!”“好!”奶奶低着头,一边用手指拭去我额头上的灰,一边眯笑着说,“小乖乖。橘子少吃可以解渴、祛痰;吃多了要上火、拉肚子的!”“嗯。”我望着奶奶的脸,点头应到。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将手移到我的肩上,轻声道:“去吧!我把猪喂好就回。”我便飞也似的跑去了。 到来屋前。爷爷坐在檐下,嘴里衔着铜嘴艾杆旱烟斗,氤氲着缕缕青烟;左手按着半成的背篼,右手穿插竹篾入神在编织。我靠近道:“爷爷,这是给谁背的?”“给小兰姐当书包背的。”“那我可以背吗?”他将我从头到脚扫过,微微摇头道:“个子太小,背不伸抖哟!得再等两年。”“哦!”我应着,低下头,手进兜里掏出两个橘子递去,“爷爷,给。”他停下编篾,接过橘子,未仔细瞧,说:“是屋外田坎上摘的吧。”我有几分惊奇的问:“爷爷,你怎么知道?!”他略显得意,然而似笑非笑地答道:“呵!经我手种出来的,我会不知道!”,巴巴地吸了两口烟,说道,“等会儿吃了饭,下午去摘些好的,明天赶场,到街上去卖。” 我当时太小,不解为何不留好的自吃,却要卖予别人。再大一些,方晓:是为一斤多得一两毛钱。因为普通的如果卖四毛一斤,好的就能到五至六毛。而一斤好的橘子值一斤麦子,一斤麦子可以兑换六七两面。我知道:爷爷奶奶都是解放前出生,挨过很多冻,受过很多饿。解放后,又经历过“三年大饥荒”、吃过“大锅饭”。所以,是挨穷受饿怕了,于是处处精打细算、十分节俭。 爷爷年年既种、也批一些烟叶来零卖,以补贴家用。爸爸妈妈和大爹大妈都常年外出打工,留我们兄妹五人给爷爷奶奶从小带大。 有那么几年,奶奶会带着很小的我们到别人收了麦的地里拾穗、挖过窖苕的地里捡苕。起初,我们抵触,嫌不体面,不很配合。奶奶语重心长地说:“公和婆年老体弱,不便下田。没种谷子,就种二三亩地,光收点粗粮,细粮全靠买。其它:像油、盐、酱、醋、穿的、学习用品......哪样不用买?七个嘴巴,光靠你们爸妈每月寄回来那些钱怎么行!何况,他们打工那么辛苦!能少让他们分担些不好吗?”兄妹五人每年的吃穿用度,是虽没多少文化,但“吃大锅饭”时期做过出纳的爷爷,都一笔笔记录到两个写字本上的。个中详细大家都有所耳濡目染。年终总结,便会看到:长子家,某某某,某月某日,用于什么,多少钱;次子家,某某某,某月某日,用于什么,多少钱。篇末,是每日、每月、年尾收支账目合计,一目了然。 通过与爸爸妈妈的通信,都知道在外打工艰辛、不易。渐渐我们也越来越理解爷爷奶奶用心良苦,对奶奶要求我们做的事不再埋怨。但没过几年,可能是顾及到我们更大了,更好脸面,奶奶不再带着我们去拾麦穗和红苕了。 家中年年收获不少橘子,拿去卖的只占很小一部分,其余都自吃和送了人。乡下橘子贱,镇上需求不大。远处去卖,刨去交通成本和饭钱,未必讨好。所以,只精挑大而色泽红艳,形状匀称,皮薄,口味佳的一些去本镇卖。销售倒出奇的快,只是自己没有更多的量,赶几次集就全销尽。一次也就销三五十斤。用一个小背篼背去,放在镇上电影院门口----爷爷逢场摆摊卖叶子烟的地方卖。这些橘子总是头一日从树上摘下,特别新鲜。 顾客中,有一位年年光顾的年轻妇女。起初,她尝试着买二三斤去吃。第二场,便加了量的买。后来便一发不可收,几次索性整背全收,叫爷爷送到距此处不足百米的家中。爷爷托近旁同是卖烟叶的摊主暂看摊位,及时送了过去。 有一回,她是头一场就预定好二十斤橘子,让下次赶场,即三天后送去家中。 那天适逢周末,学校放假,于是改我送去。以前,和爷爷一道赶集,时常经她临街的门前过,彼此打着招呼,渐渐相熟。当我至她家门前,见她正在门口扫地。瞧见了我,立即上前助我放下背篼、招呼我先坐一会儿,转身去厨房倒一杯温水递予我喝,并叫我稍等,到里屋去拿钱给我。片刻功夫,一小沓钱递予我手。我接过,略微一算:二十乘零点七,分明是十四块嘛;怎么十五块,多了一块。我说:“,多了一块钱。”“没事的,我知道。”她突然有些动情地说,“小伙子,这是应该的!我知道你们每次的斤两都有多一些。我每想补齐钱时,可你爷爷太坚持、不肯受,我也只能心里感激。这次是巧,我正好有十五块零钱,就多一块,索性给你,天热,你可以拿去买冰糕和你爷爷同吃。”我也不愿受,可最终推脱不过,都揣进了兜里,谢过,怀揣着感激离开。 三年前,我从千里之外的桐乡回乡过年,在镇上再次见到她,距我们上次见面隔近十年。 路过她家门前,见一位头发微白的妇人坐在檐外晒太阳,膝上对坐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约莫三四岁,正认真梳捋妇人头发,偿试着织辫子。我确不定是她,正踌躇着是否打招呼。这时,她也把我瞧见,仔细打量过我,然后若有所悟的抢先一步说:“你是以前卖过我家橘子那个小伙子吧!”“嗯。”我微微点头答道,“好久不见了!。”我心中已十分确定就是她了。没想到,弹指一挥间,她已如当年她妈妈的模样:眼角爬上皱纹,手臂皮肉松驰,两鬓微霜。她依久热情,进屋端出一把竹椅让我坐。我坐着,略感拘束,但也还闲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