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他们身旁,向他们问了好,然后便挨着他们坐下来。斯捷普什卡的那位同伴我也认出来是位熟人:他是彼得·伊利奇伯爵家的已获自由的农奴米海洛·萨韦利耶夫,绰号叫“雾”。他常住在那个患肺病的波尔霍夫城小市民——一家客店的老板——那里,我经常在那家客店里投宿。乘车经过奥廖尔大道的年轻官员以及其他有闲情的人(那些沉睡在条纹羽毛褥子里的商人则无心及此)至今还可以发现离那个特罗伊茨基大村庄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木建的两层楼房立在路旁,房顶已经塌了,窗户已经钉死,完全被废弃了。在阳光普照、天气晴朗的中午时分,你很难想象有比这遗址更凄凉的景象了。早先在这里住的是彼得·伊利奇伯爵,他是当年有钱有势的显赫人物,以好客闻名。他的家里常常云集着全省的名流显要,客人们在他的家庭乐队震耳欲聋的乐声中,在花炮和焰火的噼啪声中尽情地跳呀,玩呀,热闹非常。如今,因途经这座荒废了的贵族豪华宅第而勾起对往昔和青春岁月的感叹和回忆的,大概不止是一位老太太吧。伯爵长年地大摆筵席,带着亲切的微笑来往周旋于众多的百般奉承的宾客之中。但不幸的是他的产业不够他一生挥霍。他彻底破产了,于是便前往彼得堡,想在那边谋个一官半职,但还未等到什么结果,就死在旅馆里了。“雾”曾在伯爵家里当过管家。伯爵还健在时,他就领到了解放证书。此人约七十岁左右,有一张端正而讨人喜欢的脸。他几乎总是面露微笑,如今只有叶卡捷琳娜时代的人才像他那样笑得慈善而优雅。说话时,双唇慢慢地开开合合,亲切地眯起眼睛,说话带点鼻音。他擤鼻子、嗅鼻烟都显得不慌不忙,像在办件要事。
“怎么样,米海洛·萨韦利伊奇,”我开始说,“钓到鱼了吗?”“您瞧一瞧渔篓吧:钓到了两条鲈鱼,还有五条大头呢……给他看看,斯捷普什卡。”
斯捷普什卡把渔篓递给我看。
“你近来好吗,斯捷潘?”我问他。
“没……没……没……没什么,老爷,马马虎虎。”斯捷潘讷讷地回答,仿佛舌头上压着重东西。
“米特罗方身体好吗?”
“他身体很好,可……可不是,老爷。”
这可怜的老头转过脸去。
“鱼不怎么爱上钩,”“雾”说起话来,“热得真够呛;鱼全躲进树丛下睡觉了……替我装个鱼饵吧,斯捷帕。(斯捷普什卡取出一条虫子,放在手掌上,拍打了两下,安在钓钩上,吐了口唾沫,递给了“雾”。)谢谢,斯捷帕……老爷,您,”他接着向我说,“是去打猎吗?”
“是呀。”
“唔……您的狗是英国种或是纽芬兰种?”
这老家伙一有机会就喜欢显摆自己,他的用意是让人知道,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不知道它是什么种,可是它挺好。”
“唔……您还有一些狗吧?”
“家里养了两群呢。”
“雾”微微一笑,摇摇头。
“确是这样:有的人对狗很着迷,可有的人白送他也不要。依我的肤浅之见,我以为养狗可以说主要是为了摆谱儿……想让一切都显得体面:让马显得体面,让养狗的仆人也显得体面,一切都得体面。已去世的伯爵——愿他进天国!——说实话,生来就不是一个猎人,可他也养狗,一年里出去打一两回猎。养狗的仆人穿起镶金边的红外套,集合在院子里,吹起号角;伯爵大人出来了,他们给伯爵大人牵过马,扶他上马,猎手的头头把大人的脚套进马蹬,然后摘下帽子,用帽子托着缰绳递上去。伯爵大人的马鞭一响,养狗的仆人们便吆喝起来,拥出院子。马夫骑着马跟在大人后面,用绸带子牵着主人的两只宠爱的狗,小心照看着……马夫他高高地骑在哥萨克马的马鞍上,容光焕发,大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当然啰,在这样的场合总是少不了有宾客。多么开心,多么派头……咳,挣脱了,鬼东西!”他拽了下钓竿,突然说。
“听说,伯爵这辈子过得挺风光的,是吗?”我问道。
老头往鱼饵上吐了口唾沫,把钓钩抛下去。
“敢情,他是个富贵显赫的人嘛。可以说,常常有一些从彼得堡来的头等要人来拜访他,常常有一些佩蓝绶带的人在他家里吃吃喝喝。伯爵也挺会款待客人。他时常把我叫去,说:‘“雾”,明儿我要几条活鲟鱼,叫人给送来,听见没有?’‘听见了,大人。’那些绣花外套、假发、手杖、香水、上等花露水、鼻烟壶、大幅油画等都是直接从巴黎定购来的。一举办大宴会——天哪,可了不得!焰火满天蹿,车马遍地游,甚至还放炮呢。光是乐师就有四十人。他雇了一个德国佬来当乐队指挥,可那德国佬竟摆起架子:要与主人一家同桌用餐,伯爵大人就下令让他滚蛋,他说,我的乐师个个懂行,用不着指挥。当然啰,什么都由老爷说了算。一跳起舞来,便跳个通宵达旦,跳得最多的是拉科谢兹舞和马特拉杜尔舞……唉……唉……唉……上钩了,伙计!(老头从河里拖上一条不大的鲈鱼。)拿着吧,斯捷帕。”老头又抛出钓钩,接下说,“老爷倒是个好老爷,心肠也好。有时会揍你几下,过一会儿就不记得了。只有一件事不怎么的,就是养姘头。唉,那些姘头呀,全不是好玩意儿!就是她们害得他破产的。她们全是从下等人家那里挑来的。按说,她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是不:即使把全欧洲最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她们,还是不行!说来也是,为什么不及时行乐呢,这是老爷家的事……可是搞到破产总是不该的呀。特别是一个名叫阿库丽娜的姘头,如今她已不在人世了,愿她升入天国!她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西托夫村一个甲长的女儿,瞧她那个凶劲!常常扇伯爵的耳光。她把伯爵完全给拴住了。我侄儿不小心把她的新衣服溅了点可可汁,就把他押去当兵……被押去当兵的何止他一个人呢。话说回来,那时候到底是好时光呀!”老头又说了这段话,深深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吭声了。
“我看,你家老爷很严厉吧?”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开口说。
“那时候就兴这样嘛,老爷。”老头摇摇头,反驳说。
“现在就不那样了。”我眼盯着他,说。
他斜过眼瞟了我一下。
“现在当然更好了。”他嘟哝说,把钓钩抛得远远的。
我们坐在树荫下,可树荫下也闷热得很。沉闷而炎热的空气似乎停滞不动;燥热的脸愁苦地盼着风来,可是一点风也没有。太阳从蓝蓝的发黑的天空火一般的照射;在我们的正对岸,是一片黄灿灿的燕麦地,有些地方长出一蓬蓬苦艾,连一根麦穗也没有摇动。稍低处有一匹农家的马站在齐膝的河里,懒洋洋地摇晃着湿漉漉的尾巴;从低垂的灌木下有时浮出一条大鱼,吐了几口水泡,又悄然沉到水底,留下微微的涟漪。螽斯在枯黄的草地里吱吱地叫着;鹌鹑仿佛不高兴地啼喊着;鹞鹰在田野上空从容地飞翔,时不时地在一处停歇下来,迅速地拍了拍翅膀,尾巴如扇子似的展开。我们热得一动不动地坐着。蓦然从我们后面的峡谷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朝着泉水走来。我回头一瞧,就瞧见一个五十来岁的满身尘土的庄稼人,身上穿一件衬衫,脚蹬树皮鞋,背着一只背篓,肩上搭着一件粗呢上衣。他来到泉边,大口大口地饱喝了一通水,慢慢地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