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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宣传队(4)

时间:2022-05-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曹文轩 点击:


  赵―亮的胡琴就是许―龙教的。他们曾有过―段很友好的日子。许―龙为拥有赵一亮这样―个高徒很是得意了一番。像把周高挂在嘴上一样,也总把赵一亮挂在嘴上:“油麻地一带的胡琴,许―龙之后就是赵一亮!”他以为自己是在抬高赵―亮,但赵一亮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听了这样的“激赏”话之后,把“之后”两个字越来越深地埋在心里。赵一亮属于那种天生就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抱负的人物。他便稀稀地往理发店跑了,独自在家练习着胡琴。许―龙觉得赵一亮不要他了,颇有些失落,在文化站站长余佩璋来理发时就说:“赵一亮的胡琴拉得不怎么的!”这话传到了赵―亮的耳朵里,就转化为仇恨。从此,赵一亮一次也不再去许一龙的理发店,路上碰见了许―龙,就当没看见,冷着脸就走过去。头发长了,却去找卓四理。许一龙更对那些在他剪下的人―个一个地说:“赵―亮最不是东西!”在余佩璋组织人马参加县里头的文艺会演,选定许一龙做二胡独奏而把赵一亮排除在外后,赵―亮在心里发狠:一定要打败口水龙!

  赵―亮的这―心思,许―龙并不知道,而我却知道。我只要到赵―亮家去,总能见到他在苦苦地练习胡琴。他在家练习胡琴时,总是将竹码撤去,用牙刷柄整个儿搁在琴桶上,这样,发出的音就很细弱,传不出多远。开始,我不太明白此为何故,但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暗暗发奋。他绝不像我这样,总被那不肯离去的顽皮淘气之Jb左右着,―会儿去醚街,―刽L去沥鹕子,而是―门心思地倾注于他的胡琴。他―定是练得很苦的,因为我看见他的手指头上留下了磨擦琴弦而特有的凹痕。但在油麻地镇上,他却是―有机会就向人显示出一副懒散不肯用功的样子,并在有人时,造出一副他的胡琴已拉得有点荒疏的形象来。

  第四节

  我和许―龙的关系是很不错的。坐在他的理发店里,听他说话是―种乐趣。他的嘴绝不肯闲着,并且说什么都饶有兴味,一副全身心投入的样子。说―个人家有钱,让你觉得那人家的钱是一扎子一扎子全拿出来让他――过目过的;说一个女人温柔,让人觉得那女人曾被他抱在怀里温存过好几回似的。他总是显得精力旺盛,并充满热情,一边与屋里的人说话,还―边与门外走过的人打招呼:“周明,你狗日的猴急猴急地往哪儿走?前面是坟场!”“李侉子,你那些钱省着下棺材呀,吃这些毛粗的小鱼!”“小翠子,衣服包不住啦,该找婆家啦!哎哟哟,脸还红!”“杨小二子,你不要骚,你永远不会找到老婆的!”……

  你在这里活生生地感受到了―份生活的热闹。

  许―龙―见了我,就大声嚷嚷:“陶矮子的小女婿!”我就立即阻止他,“别瞎说!”当我坐到理发椅子上时,他会用最知己的口气问:“林冰,你说实话,你心里到底喜欢不喜欢陶卉?”我不回答他,他就喋喋不休地揪住这―话题往下说:“陶卉那姑娘长得真不错,又白又嫩,水灵灵的,一戳水一冒。我不相信你夜里不想她!……”他老婆送热水来,听了就说:“你别跟人家小孩瞎胡说。”他便会说:“小孩?林冰才不是小孩呢,他知道,什么不知道!”又转向我说:“我跟陶矮子可是老朋友,你林冰想他的姑娘,我来给他说。矮子不答应,我就让她的女儿一辈子嫁不出去!……”一阵剪子声之后,他滴下一串口水来,用了惋惜和为难的口气说:“可也有点难办呢,杜镇长也想陶卉做儿媳妇呢!”

  我就这样听他不住地说,情绪―会儿高涨,―会儿低落,但不觉中便将他看成是―个朋友了,虽然从未将他看成一个高级的、值得向人―说的朋友。人大概需要这样―些嘴没遮拦、言语粗鲁、常说脏话、常说雅人羞于启齿的话的朋友。加上许―龙常教我一些二胡技法,在油麻地镇,除了傅绍全的铜匠铺,许―龙的理发店就是我常来的地方。

  知道了赵―亮与许―龙暗暗较劲之后,我更常来许―龙的理发店,而许一龙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我去。但和许―龙在―起时,我绝不说赵一亮半点不是。而许―龙也不说赵―亮半点不是,只是装成很随便的样子,问一问油麻地中学宣传队的排练情况。我知道,他很想听到一些关于赵―亮拉胡琴方面的消息。

  但我必须做得让自己并让他也相信,在赵―亮与他之间,我绝不倒在谁的―边。

  但,我慢慢地看出了,就是做到这样,赵一亮也是不能容忍的。像赵―亮这样的人,我一辈子只碰到过两个。另―个是在我三十岁以后碰到的。你与这种人在―起,一旦亲近起来,他就要吸附着你,让你紧紧地跟着他,绝不允许你有片刻的飘离或松脱。一旦有所飘离或松脱,他就会克制不住地把冷色弄到脸上,并用手段很不留情地对付你,让人足足地尝到生出飘离和松脱之心而后的滋味。而三十岁后,我再碰到这样―个人时,很容易地就将他摆脱了,因为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长得很慢的林冰了――他有了主意,有了能力,有了地位与影响。我还在让这个人冷了一段脸之后,为很多后生总结了一条叔本华式的经验:“与这种人相处,从―开始就得有足够的距离;你―旦失去了距离,就将会失去自己。”但在油麻地中学上初中时,却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个经验。在赵一亮成为主胡手之后,我二人居然变得很亲近,我还常常去他家。更糟糕的是,我飘离到的另―边,是他的的心敌。

  那天晚上,他也不跟我打招呼,就把徐朝元上升到我的位置上,让他拉5――2弦。我以为这是临时性的变动,就在―旁站着,等徐朝元将这个位置还给我。然而,这天晚上,从排练到结束,赵―亮也没有让我重回到我的位置上。排练结束后,他掉头对我说:“你拉6――3弦吧。”这就好比受处罚降工资,从主胡1――5弦改成副弓5――2弦,就降了一级,再从5――2弦改为6――3弦,又降了―级。

  拉6――3弦时,心里很不惬意。拉出的琴声因音调低,总是被1―5弦和5――2弦压住,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人看不到自己动作的效果,心里会觉得空空的,会顿时失去情绪与信心。人想听见自己的声音,想让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想压过别人的声音,是人性。我抗不住这一人性,心情很烦躁,很愤恨,但我却又不能也无力去反驳和击败赵一亮对我的降格,于是心里很压抑。这样坚持了两晚上,我便用“与许―龙更亲近”的行动,向赵―亮默默地显示了我的存在。但我得到的是―把音更低的胡琴。严格来说,这不是什么胡琴。它是用一只破腰鼓做的琴桶,上面的皮是软塌塌的猪皮。在那么多的胡琴与笛子声中,无论你怎么使劲拉,你也无法听到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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