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恐怕会如此怀疑:作为一名雄武过人的武将,关羽会有这么多的心眼吗?会这么费劲地、云山雾罩地说话吗?答案是:会。关羽有读《春秋》的爱好,吕蒙称赞其“讽诵略皆上口”,颇有造诣,自然对于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声东击西、欲语还休、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相当熟悉。他会给诸葛亮去一封云山雾罩的信,毫不稀奇。自然,他也能够体会出诸葛亮的回信中的隐意。所以“省书大悦,以示宾客”,其心情之舒畅、神态之得意,即使隔了千年,读来也仍跃然纸上。
然而,诸葛亮这样的“纵容”却为关羽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四、傲黄忠
建安二十四年,刘备进位汉中王,大封功臣。武将方面,设前后左右四位名号将军。刘备亲自拟定人选:前将军关羽,后将军黄忠,左将军张飞,右将军马超。方案刚刚拟定,诸葛亮就对刘备道出了他对黄忠入选的担忧:“忠之名望,素非关、马之伦也,而今便令同列。马、张在近,亲见其功,尚可喻指;关遥闻之,恐必不悦,得无不可乎!”刘备回答说:“吾自当解之。”
果然不出诸葛亮所料,关羽又开始闹起了情绪,声称“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 ”,拒绝接受前将军的印绶。最后是使者费诗的说词劝服了关羽:“夫立王业者,所用非一。昔萧、曹与高祖少小亲旧,而陈、韩亡命后主,论其班列,韩最居上,未闻萧、曹以此为怨。今汉中王以一时之功隆崇于汉升,然意之轻重,宁当与君侯齐乎!且王与君侯臂犹一体,同休等戚,祸福共之,愚为君侯不宜计官号之高下、爵禄之多少为意也。仆一介之使,衔命之人,君侯不受拜,如是便还,但相为惜此举动,恐有后悔耳!”
“傲黄忠”之事表面上看似乎又一次充分表现了关羽为人的骄傲和自负,但如前所述,历史轶事中的真相往往远离表象或者第一印象十万八千里。在我看来,“傲黄忠”事件中,无论是诸葛亮还是关羽,无论是刘备还是费诗,都没有在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说话,他们的话里都藏着弦外之音。
诸葛亮所担忧的并非关羽不服黄忠,以功劳而论,定军山一役,黄忠力斩曹军的大将夏侯渊,已足以令其无愧于后将军名号。关羽所谓的“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其实也并非真的认为黄忠没有荣升为后将军的资格。实际上,早在几年前刘备平定益州之时,关羽就已经与黄忠名位相齐了,其时关羽为荡寇将军,而黄忠则被拜为讨虏将军。荡寇讨虏,级别相等。关羽那个时候不发飙,却在此时跟黄忠争意气,跟刘备闹别扭,实际上另有原因。我们知道,在此次大封功臣之前,关羽的官职爵号并不显赫,这是由于刘备集团的一哥刘备的爵号也不过是个左将军。那个时候刘备集团内的官职爵号也不规范,所以官职爵号的大小尚不足以体现其人在集团内所处的位置。但是,当刘备正式自称汉中王,正式封拜元勋之后,情形就不一样了。官职爵号的规范化使得官衔的大小开始直接体现出交椅的先后。之前关羽爵号虽不显赫,但无论是谁,都无法否认他在集团内部的二哥的地位,即使是诸葛亮也不能越过他。这可以从刘备留他镇守荆州这一点上得到印证。
人们始终存在着这样的认识误区:关羽是在诸葛亮率军入川之后才得到机会接掌荆州的。这种观点其实是一种没有任何史料可以佐证的错觉。其实,从一开始,关羽就是刘备心目中敲定了的镇守荆州的人选。刘备深谙权术之道,诸葛亮在荆州拥有庞大的社会关系网和影响力,这些优势既是刘备所要利用的,同时也是刘备所需要防备的。他得到益州之后不会放心将诸葛亮单独留在荆州,那样荆州极易成为独立王国。入川是诸葛亮的宿命,而镇守荆州则是关羽的宿命。
但是,刘备封拜前后左右四将军却是对关羽在集团内部二哥地位的一种隐形的打压。四将军中虽然仍以关羽为首,但其余三人却已无形中上升到了和关羽相同的台阶之上。列朝站班虽仍有先后之分,却已消弭了上下之别。这才是关羽最不满的地方。这等于变相地降低了关羽的地位。他那句“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的牢骚,其实并非认为黄忠不够资格充任后将军,而是委婉地暗示自己所受封的官衔不应当仅仅止于一个前将军。前将军之上,从低到高尚有卫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大将军等官职,关羽所希望的,是刘备能够将自己和张、马、黄诸人完全区别开来,而不仅仅是在同等级的班列中站在前排。
但是,让关羽同张、马、黄三人同班同列,其实正是刘备煞费苦心的安排。今时不同往日,昔日四处流浪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日子早已成了过眼云烟,如今摆在刘备面前的,是一片大好的蓬勃向上的基业。刘备为什么要称王?关羽恐怕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称王并不仅仅是因为“王”比什么将军啊州牧啊听起来更有气势,更加唬人,更重要的是为了整顿集团内部秩序,在集团内部建立起一种稳固的君臣关系。不称王,刘备和集团内的官员们之间的关系就只能停留在寄主和幕僚的层面,幕僚们需要对寄主承担的道德义务要远小于臣属们需要对人主承担的道德义务。譬如:幕僚们可以随时凭自己的喜好离开寄主另投他处,没有人指责这种行为是背叛,但臣属却不能这么做。称王则有国,有国则有君,有君则有臣。刘备称王正是为了在自己和幕僚们之间建立起一种牢固的君臣关系。要建立这种关系,关羽是最大的绊脚石,许多年以来,他和刘备之间的关系始终闪现着合伙人的端倪和迹象。刘备将关羽归入前后左右将军之列,而不破例让他独树一帜,正是冀求通过这种隐蔽的手段,勘定出关羽在集团内应处的新位置。
对刘备的这番煞费苦心,诸葛亮表示了他的担忧。诸人之中,以黄忠声望最低,如果关羽要在这件事上闹别扭,无疑,肯定会从黄忠身上入手,黄忠是最好的借口。诸葛亮最末来了一句:“得无不可乎?”意思是:非得这么干吗?诸葛亮的口气,似乎是在劝刘备向关羽妥协,这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所以刘备也没有什么好气地回答他:“吾自当解之。”我自然有办法解决,不用你操这份闲心。
刘备解决的办法是派费诗为使者前往荆州。费诗的那番说词大概是刘备授意的,对关羽采取的是软硬兼施的手段。软的方面,先是好言安慰。以萧何、曹参之于刘邦,比喻关羽之于刘备,而将黄忠诸人喻为陈平、韩信。这种比较既是在宽慰关羽,勿以爵号论亲疏,同时也是在敲打关羽,注意学习萧、曹如何侍奉刘邦,提醒他注意君臣之道。随后又对关羽如此说:“且王与君侯,譬如一体,同休等戚、祸福共之。”意思是刘备和你关羽其实是不分彼此的,祸福与共的,地位平等的,刘备的基业就是你的基业,刘备的天下就是你的天下。在某种程度上,刘备仍然向关羽确认了两人存在的合伙关系。我们注意费诗对关羽的称呼——君侯。这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享有的称呼。当年赵高如此称呼过李斯,李斯当时官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当时赵高还是在需要刻意讨好李斯的情况下如此称呼他的。非地位极其崇高和特殊者,不能享有“君侯”的称呼。
胡萝卜给完了,接下来就是大棒。费诗的态度陡然转向强硬:“我不过是一个奉命而来的使者罢了,你拒绝受封,我回成都去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些担忧你这样做的话,恐怕会给你招来后患。”话语之间,已经带着些许威胁的味道了。
关羽最终表示屈服,愿意受封为前将军,愿意和黄忠这个老兵同列。但关羽的屈服却不是无条件地屈服,他屈服的前提是刘备也作出了相应地让步,刘备给了他“假节钺”的权力。前后左右四将军中,张飞、马超都只是“假节”,没有“假节钺”的权力。大概是因为关羽的抗议,刘备做了让步,虽然还是让黄忠做了后将军,但连 “假节”的权力都没给他。只有关羽一人,拥有着“假节钺”的特权。做皇帝的总不能事事躬亲,所以有时候必须指派专人去替自己代行权力,然而空口无凭,这时候就需要有某些信物作为凭证。“节钺”就是这样的凭证。“节”代表皇帝的身份,凡持节的使臣,就代表着皇帝亲临,象征皇帝与国家,可行使相应的权力。武将 “假节”的话,他在战时状态就不必左请示、右汇报,可以直接斩杀自己军中触犯军令的士卒。“钺”就是斧钺,是一种刑具,即“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的 “斧钺”。“斧钺”专属君王,偶尔会暂借给人臣,称为“假节钺”。在君王所有的授权方式之中,“假节钺”的规格是极高的。拥有了“假节钺”的权力,不但可以随意斩杀触犯军令的士卒,还可以代替君主出征,并拥有斩杀节将的权力。无疑,“假节钺”的崇高地位部分满足了关羽区别于张、马、黄诸人的愿望。
但刘备对关羽的这种迁就却又一次为关羽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关羽一获得“假节钺”的特权,就立刻出兵北伐了。
人们还始终存在这样的误解:关羽发动襄樊战役,事先没有征求成都方面的同意,是擅自行动,是一次鲁莽的行为。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人,日后终将成为蜀汉集团的内患。
如此评价关羽,是有失公允的。刘备既然已经让他拥有“假节钺”的权力,那么他发动战争就不算擅自行动,这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如果没有这样自主征伐之权,关羽的命运也许会有所不同。
五、拒孙权
史书记载,关羽镇守荆州期间,孙权曾“遣使为子索羽女”,欲与关羽联姻,结成儿女亲家,但是关羽却粗暴地表示了拒绝,非但如此,还“辱骂其使”,侮辱孙权。这使孙权极为愤怒。
在传统史家看来,拒婚孙权这件事也是关羽罪有应得的一条理由。联吴抗魏是蜀汉的一项基本国策,是诸葛亮早在《隆中对》里就提出来的,关羽不但不认真地执行,反而刻意破坏。他的破坏行为成了孙权下定决心袭取荆州的动力之一。显然,这又是对关羽的一场误解。联吴抗魏的外交政策正式稳固下来并成为一项基本国策,其实是刘备死后诸葛亮执政期间的成果。虽然早在《隆中对》中诸葛亮就提出了这一观点,但刘备在世期间却从来都没有认真地去实践过。非但如此,在此期间,孙刘两家相互之间还摩擦不断,建安二十年双方甚至发生了争夺南三郡(长沙、零陵、桂阳)的武装冲突。关羽拒婚算不上是在破坏孙刘联盟。
再者,应该说,关羽拒婚非但不是昏庸之举,相反,正是其明智之处。孙权如果想改善与刘备集团的关系,他就应该去找刘备联姻,把孙夫人给刘备送回去,而不是去找关羽。“人臣无外交”,关羽镇守一方,正处在瓜田李下的嫌疑之地,什么事不做人家都会怀疑他搞独立王国,何况是越过集团领袖去和别的实力集团联姻。为防止刘备疑忌自己,关羽理应拒绝这次联姻。更何况刘备在处理与江东集团的关系的时候总是时阴时阳,阴晴不定,没个准数。即使刘备不疑忌自己,这种联姻也是不恰当的。
孙权方面,不能排除这次联姻是个阴谋。这种阴谋孙权以前就使过,他给刘备送去了孙夫人这个浑身是刺的大头佛。倘使关羽同意联姻,对孙权而言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方面可以离间关羽和刘备之间的关系,破坏他们之间的信任感;另一方面,夺取荆州始终被江东集团视为自保立足的必要条件,联姻可以麻痹关羽,为夺取荆州创造机会。关羽不同意,孙权也没有任何损失,还可以将制造隙端的责任推给关羽。
六、刘封之死和孟达之叛
重新解读了一些关羽的轶事之后,我们换个角度再来看看刘备在关羽覆败之前的一些反常的举动。
建安二十四年,刘备称完汉中王,返回成都之际,欲得一重将镇守汉川,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人应该是张飞,张飞自己也如此认为。然而刘备却出人意料地用了时为牙门将军的魏延。用魏延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小将,造成了“一军皆惊”的震动。刘备为什么不用张飞?是因为张飞能力不够吗?是因为魏延比张飞能力更强吗?显然不是。张飞据水断桥,喝退五千曹军,足见其勇;释降严颜,足见其义;宕渠之战,大败曹魏名将张郃,足见其智。如此能力,镇守汉川足矣。是因为张飞另有他用吗?也不是。从汉中回来之后,张飞长年无事可干,被闲置了起来。
刘备实际上另有考虑。称王之后,中央集权成了首要之务,但是关羽镇守荆州,已经对这种集权构成了障碍。有了一个关羽,刘备不希望再出现一个张飞。魏延的身份和张飞有所不同。张飞与刘备之间存在着与关羽相同的合伙人关系,而魏延却是刘备个人的“部曲将”。所谓“部曲”,实际上就是私人武装,也就是说,魏延是刘备的家将。弃张飞而用魏延只是刘备玩弄权术的一个小插曲,但也足以让我们窥视到他的用心。汉中之战结束后,孟达由秭归北上进攻房陵。房陵、上庸、西城三郡处于襄阳以西,汉中以东,是汉中与荆州之间联系的必经通道,因三郡位于汉中南面,故通常称之为“东三郡”。诸葛亮在《隆中对》中提出的“跨有荆益 ”的构想中的“跨”的位置,据历史学家田余庆先生的观点,其实不是三峡,而是东三郡。夺取东三郡,也就打通了荆州与汉中之间的交通。孟达攻下房陵之后,兵锋转向上庸。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刘备命令养子刘封从汉中顺沔水而下统领孟达之军,剥夺了孟达独立指挥部队的权力。史书的解释是“阴恐达难独任”,害怕孟达会有异心。这个解释相当牵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