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边,林子后边。”
切尔托普哈诺夫照马脸抽了一鞭,那马便拼命地跑起来。季洪·伊万内奇向我鞠了两个躬——一个是为他自己,一个是代表他的同伴,然后又让马不慌不忙地进入丛林里。
这两位先生强烈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是什么能使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结成如此形影不离的朋友呢?我开始做了些调查。下面就是我打听到的情况。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切尔托普哈诺夫是附近一带有名的令人生畏的狂人,头等傲慢和爱吵架的人。他在部队里待过极短的时间,由于发生一起“不愉快事件”而退了伍,退伍时他按当时流行的说法,还只是个“算不上鸟的母鸡”。他出生于一个曾经很富有的世家;他们先辈们生活得十分阔气,按乡下的习俗来说,就是待客大方,不管是邀请来的或不请自来的客人,都一律让他们吃得饱饱的,喝得足足的,还发给每位客人的车夫一俄石燕麦喂马;家里养着一批乐师、歌手、小丑和狗,在节庆日子里请大家喝葡萄酒和麦酒,每到冬天便坐自家的马拉的笨重马车前往莫斯科,可有的时候一连几个月身无分文,靠吃家禽度日。潘捷莱·叶列梅伊奇的父亲所继承的已经是一份破败的家业;他当家时又大肆“挥霍”一通,到死的时候,留给他唯一的继承人潘捷莱的就只有被抵押出去的别索诺沃村,以及三十五名男农奴和七十六名女农奴,还有科洛布罗多瓦荒地上的十四又八分之一俄亩不适于耕种的土地,再说,在死者遗留的文书中也没有找到这块地的任何地契。这位死者的确是由于那些古怪的做法而破了产的,是所谓的“经济核算”害了他。依他之见,贵族不应该依靠商人、市民以及诸如此类的所谓的“强盗”;他在自己的田庄上兴办了各种各样的作坊和工场。“又体面,又合算,”他常常说,“这就是经济核算!”他至死都没有放弃这种要命的想法;正是这种想法使他落到倾家荡产。不过他倒是开心了一大阵子!不管想起什么怪念头,他都要试一试。他老生出一些怪念头,有一次他按自己的设想造了一辆特大的家用马车,尽管把全村所有的农家马连同马的主人都召集来,一齐使劲地拉这辆车,可是车子到了第一个斜坡处就翻倒了,并且散了架。叶列梅·卢基奇(潘捷莱的父亲叫叶列梅·卢基奇)下令在这个斜坡上建一个纪念碑,而他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他还想造一座教堂,当然由自己来设计,不要建筑师协助,他砍去整片林子用来烧砖瓦,地基打得老大,够建一个省城的大教堂,砌好墙,就开始架圆屋顶,可是圆屋顶掉了下来,再架上去,又塌下来,再架第三次,第三次又垮下来。这位叶列梅·卢基奇便寻思起来:事情这么不顺……准是有人兴妖作怪……于是立即下令把村子里的所有老太婆通通鞭打一遍。老太婆都被鞭打过了,可是圆屋顶照样盖不成。后来他又按新想出的计划着手为农家改造住房,一切都根据经济核算;让每三户的房子组成三角形,中央竖一根竿子,竿上挂一个油漆的椋鸟笼和一面旗子。他几乎天天都要想出个花点子:或用牛蒡做汤,或剪下马尾给仆人制帽子,或用荨麻代替亚麻,或用蘑菇喂猪……然而,他不单单搞一些经营方面的花样,也很关心农人们的福利。有一次他在《莫斯科导报》上读到哈尔科夫的地主赫里亚克·赫鲁皮奥尔斯基的一篇论述道德在农民生活中的效用问题的文章,第二天他就下令:所有的农人都必须背熟哈尔科夫地主的这篇文章。农人们都把这篇文章背熟了;老爷问他们是否懂得文章里写的意思,管家回答说:“怎么不懂呢!”就在那时候前后,他为了维持秩序和经济核算,吩咐把手下所有的人都编上号,让每个人在衣领上缝上自己的号码。任何人遇到主人时,都要喊“某某号到!”主人便和蔼地回答说:“好,你去吧!”
可是,尽管他很关心秩序和经济核算,叶列梅·卢基奇还是渐渐陷入极困难的境地:起初把自己的几个村子抵押出去,后来便一个个地卖掉了;而最后的祖传老窝,即那个有一座没有建成的教堂的村子,是由官府拍卖的,幸亏不是在叶列梅·卢基奇生前拍卖的——如果是那样,他一定经不起这种打击的——而是在他故世后两星期。他总算来得及死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床上,周围有自己的人,有自己的医生在照料;然而可怜的潘捷莱到手的就只有一个别索诺沃村了。
潘捷莱得知父亲生病消息的时候,还在部队里任职,正牵扯在上面提到的“不愉快事件”里。那时他刚满十九岁。他打小就没有离开过父母的家,在自己的极其善良但又十分愚蠢的母亲的培养下,成了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她一人操持他的教育;叶列梅·卢基奇一头埋在他的经济设想上,顾不上儿子的教育。诚然,有一次他亲手惩罚过儿子,原因是儿子把字母“尔齐”念成了“阿尔齐”,不过这一天叶列梅·卢基奇心里深有隐痛,因为他的一只最好的狗撞在树上身亡了。再说,瓦西利萨·瓦西利叶夫娜对潘秋沙的教育也只做过一次煞费苦心的努力:她费了老大劲为儿子请到一位家庭教师,此人是个退伍士兵,阿尔萨斯人,名叫比尔科普夫,她直到死在这位教师面前总像树叶似的发颤。她想:“要是他不干了,我就完了!我可怎么办?我上哪儿另找老师呀?这一个我还是费了牛劲才从女邻居家挖过来的!”比尔科普夫是个机灵鬼,立刻利用了自己的特殊地位:整天喝得烂醉,躺着睡大觉。潘捷莱学完各门课程后就去服役了。瓦西利萨·瓦西利叶夫娜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是在这件大事发生之前半年受惊而死的:她梦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骑着一头熊,胸前标着“反基督者”字样。叶列梅·卢基奇不久也跟着他的老伴去了。
潘捷莱一听到父亲患病的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见父亲最后一面了。这个孝子全然没有料到,他已从一个富有的继承人变成了穷光蛋,这使他多么吃惊呀!能有几人受得了如此剧烈的人世沧桑呢。潘捷莱变得粗野了、冷酷了。他原先虽然有点任性、急躁,可是为人正直、慷慨、善良,如今却变得又傲慢又鲁莽,不再与乡邻们往来——他羞于与富人攀交,又不屑于与穷人为伍——不管对什么人他都粗暴极了,甚至对当权人士也是如此,因为他常觉得自己是世袭贵族。有一次警察局长没有脱帽走进他的房间,差一点被他开枪打死。当然,当权人士也不放任他,一有机会就让他明白,他们也是不好惹的;可是大家还是有点怕他,因为他的脾气暴躁,一两句话不投机,就要动刀子。切尔托普哈诺夫便会两眼直转,话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啊哇……哇……哇……哇,”他叽里咕噜地说,“我这脑袋不要了!”……简直要玩命!虽然如此,他却为人清白,从不做任何亏心事。当然,也没有人去登他家的门……可是他的心地是善良的,甚至有其伟大之处:遇到不公平的事、仗势欺人的事,他就不能容忍;他常给自己的农人当靠山。“怎么?”他狂怒地敲着自己的脑袋说,“想欺侮我的人,我的人?只要有我切尔托普哈诺夫在,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