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来!抓住!”不肯罢休的地主叨咕着说。
“您把它吓着了。”我说。
“那就让它滚吧!”
他踹了狗一脚。这只怪可怜的畜生慢慢地站起来,鼻子上的面包掉了下来,仿佛踮着脚尖似的朝前室走去,一副深受委屈的样子。的确是的:生客头一次来,主人竟这样不顾它的面子。
另一房间的门小心地开了,涅多皮尤斯金先生进来了,他面带微笑,愉快地向我打招呼。
我站起来,鞠一下躬。
“别客气,别客气。”他低声地说。
我们坐了下来。切尔托普哈诺夫到隔壁房间去了。
“您来我们这地方很久了吗?”涅多皮尤斯金以柔和的声音说起话来,用手遮住嘴咳了一下,为了表示礼貌,把手指在唇前遮了一会儿。
“有一个多月了。”
“哦,是这样。”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这几天天气真好,”涅多皮尤斯金接下说,并带着感谢的神情看了看我,似乎天气好是由于我的关系,“庄稼长得可以说好极了。”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昨天抓到了两只灰兔,”涅多皮尤斯金使劲地找点话说,显然是想让谈话变得活跃一些,“真的,那两只灰兔可大啦。”
“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的狗很好吧?”
“他的狗都棒着呢!”涅多皮尤斯金高兴地回答说,“可以说,全省第一流。(他向我挪近一点。)没得说!潘捷莱·叶列梅伊奇这个人很了不起!他只要希望什么,只要想到什么,你就瞧吧,准会办到,什么都搞得挺热火的。我对您说,潘捷莱·叶列梅伊奇他……”
切尔托普哈诺夫走了进来。涅多皮尤斯金笑了笑,把话打住了,使眼神让我好好看一看他,似乎想说:您自己看看就信了。我们开始聊起打猎的事来。
“要不要给您看看我的猎狗?”切尔托普哈诺夫问我,不等我回答,就喊卡尔普来。
进来一个很壮实的小伙子,他穿一件绿色土布外套,缝有浅蓝色衣领和仆人服的纽扣。
“吩咐福姆卡,”切尔托普哈诺夫断断续续地说,“叫他把阿马拉特和萨伊加带过来,要弄得整整齐齐的,懂吗?”
卡尔普咧开嘴笑了笑,回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便出去了。福姆卡来了。他头梳得亮亮的,衣服穿得笔挺,脚蹬长筒靴,带着几只狗。我出于礼貌,只好对这些蠢畜生赞赏几句(这些博尔扎亚猎狗都蠢得很)。切尔托普哈诺夫向阿马拉特的鼻孔里吐几口唾沫,可是这显然没有给这只狗带来一点点的快感。我们又聊了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渐渐变得十分和气,不再气鼓鼓的了;他脸上的表情也变了。他瞧瞧我,又瞧瞧涅多皮尤斯金……
“嘿!”他忽然喊道,“她干吗一个人待在那里呀?玛莎!喂,玛莎!上这儿来。”
隔壁房间里开始有人走动,但没有回答声。
“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又亲切地唤了一声,“上这儿来,没有关系的,不用怕。”
门轻轻地开了,我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身材修长而匀称,一张茨冈人的黝黑的脸,一双黄褐色的眼睛,一条漆黑的辫子;又大又白的牙齿在丰满红润的嘴唇里闪闪发亮。她穿一件白色连衣裙,披一条浅蓝色的披肩,在靠近喉头处用金别针别住,这披肩把她健美的细手臂遮住了一半。她带着村野女子的羞涩神情挪前两步就站住了,低下了头。
“好,我来做一下介绍,”潘捷莱·叶列梅伊奇说,“说妻子又不是妻子,就算妻子吧。”
玛莎稍稍红了一下脸,窘惑地微微一笑。我向她深深地鞠了个躬。她很令我喜欢。细巧的鹰鼻和张开的半透明的鼻孔,大胆扬着的高高的眉毛,苍白而微微凹进的脸颊——她的整个面相显露出任性的激情和无所顾忌的胆量。在盘好的辫子下有两绺发亮的短发垂在宽宽的脖子上——这是血性和坚强的特征。
她走到窗前坐下来。我不愿加重她的窘迫感,便与切尔托普哈诺夫交谈起来。玛莎微微转过头,皱起眉头,悄悄地、腼腆地、迅速地打量了我一下。她那目光像蛇芯子一般闪耀着。涅多皮尤斯金坐到她身旁,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又笑了笑。她笑的时候稍稍蹙起点鼻子,翘起上唇,使她的脸平添了既像猫又像狮子的表情……
“哦,你真是棵含羞草呀。”我心里想,同时也偷偷地瞧了瞧她那柔软的身躯、平平的胸部和有点生硬的、敏捷的动作。
“啊,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说,“该拿点什么款待客人,是吧?”
“咱们有果酱。”她回答。
“好,就拿果酱来,顺便再拿点酒来,还有,听我说,玛莎,”他在她背后又喊了一句,“把吉他也拿来。”
“拿吉他干什么?我不唱歌。”
“为什么?”
“不想唱。”
“哎,瞎说,你会想唱的,只要……”
“只要什么?”玛莎一下皱起眉头问。
“只要请你唱。”切尔托普哈诺夫有点难为情地说。
“哼!”
她出去了,一会儿就拿着果酱和酒回来,又坐到窗前。她的额头还露出一道皱纹;两道眉毛一扬一落的,宛如黄蜂的触须……读者,您可曾注意到黄蜂的凶相是什么样的?我心想,大雷雨要来了。谈话也不顺畅了。涅多皮尤斯金一声不吭,强装微笑;切尔托普哈诺夫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瞪着眼睛;我已准备走了……玛莎忽然站起来,猛一下打开了窗子,探出头去,气冲冲地呼喊一个过路的村妇:“阿克西尼娅!”那村妇吓了一跳,本想转过身来,不料脚底下一滑,砰的一声摔倒在地。玛莎身子向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也笑了,涅多皮尤斯金高兴得尖喊起来。我们都为之精神一振。只打了一下闪电,大雷雨就过去了……天空又晴朗了。
半小时之后没有人认得我们了:我们全像孩子似的瞎聊着、玩闹着。玛莎玩得比谁都起劲——切尔托普哈诺夫用眼睛馋相地盯着她看。她的脸色泛白,鼻孔张大着,在同一时间里眼睛亮一下又暗下去。这村野女子玩得可来劲了。涅多皮尤斯金迈着他那粗短的腿跟在她后面一晃一摆,活像公鸡追赶母鸡。连文佐尔也从前室里的凳子下爬了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瞧了瞧我,也突然跳起来,叫起来。玛莎飞奔到另一房间,拿来吉他,扯下肩上的披巾,敏捷地坐下来,昂起头,唱起了茨冈歌曲。她的声音嘹亮,带点颤音,像一个有裂纹的玻璃铃,时扬时抑……使人心里觉得既亲切又恐惧。“啊,烧吧,说吧……”切尔托普哈诺夫跳起舞来。涅多皮尤斯金跺起脚,用碎步跳了起来。玛莎整个人扭来扭去,好像桦树皮在火中燃烧;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滑动着,黝黑的喉头在两道琥珀项链下缓缓起伏。有时她猛一下不唱了,疲惫地坐下来,仿佛不大情愿地拨着琴弦,切尔托普哈诺夫也停下舞步,只耸动肩膀,在原地倒换着两脚;涅多皮尤斯金像中国的瓷器人一样摇着脑袋;有时玛莎又像疯了似的唱了起来,直起腰身,挺起**,切尔托普哈诺夫又蹲下来跳,常常跳得老高,几乎碰到天花板,又像陀螺似的旋转着,高声喊着:“快!”……
“快、快、快、快!”涅多皮尤斯金也急速地跟着叫喊。
那天很晚很晚我才离开别索诺沃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