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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属于这个世界(8)

时间:2022-06-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曹文轩 点击:


  不到―个暑假,油麻地中学就呈现出一派荒凉景象来。白杨夹道两侧的杂草,趁人的脚步不再频频践踏,都贼头贼脑地爬上来。大路中间,两边爬得最快的草头,竟然亲昵地纠缠在一起了。操场也几乎快被杂草淹没了。草几乎长到了教室门口,有一些甚至将脑袋探进了门缝。太阳和热风,使野草疯狂地生长,仿佛要把油麻地中学淹没掉―般。所有的门都锁着,让人觉得,这是―块被人遗弃或遗忘了的所在。我在野草中的路上走着,心里一直在想:艾雯怎么会独自一人在学校里呢?

  远处的草丛里,竟然有一顶雪白的凉帽在闪动。它使我想到在河边洗碗和盘子时,一只大白盘子从手中滑了出去,然后在清澈碧绿的水中一晃一晃地闪着亮光。

  站起一个人来,是艾雯。

  她看见了我,用手将凉帽往上推了推,就站在草丛里看着我。

  我朝她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

  “我到学校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她向我微微摊开沾满泥土与草的绿汁的双手,“我在拔草呢。”

  我看了看周围没过双膝的野草,再看看她那瘦弱的样子,摇了摇头,“你一个人,那儿弄得过它们。”

  她说:“这些草都疯了。”

  她去水边洗完手,就带我去了她的屋子。

  屋子里很荫凉。

  “你不是说好了,暑假在城里姨妈那边过的吗?”

  她说:“十多天前,姨蚂死了。”

  “学校里,就你一个人吗?”

  “这些天就我一个。王校长一家去庐荡了。”

  “害怕吗?”

  她笑了笑,“再过几天就开学了,你们都回来了,就好了。”

  这―天,我在她那里待了很久。我要回家时,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只大纸口袋,从里面取出两本新的作文本递给我,“你的两本作文,被我改得太乱,你的字也写得不太好,这些天,我反正也没有事情,就把它们重抄了―遍。”

  我打开作文本,只见那字一个个都很工整,都很清秀。我看了一段,觉得我那原本写得并不好的作文,因为这字,变得好了,让我自己都喜欢起自己的文章来。这两本作文从头到尾,字都一样地觉着,从未有过片刻的焦躁和散漫。

  “你的作文越写越好了。”她仿佛将其中的―些段落都记在了心中,“你写到,你家中一只母鸡忽然就不见了,大约过了一个月,你去竹林里看竹笋,只见草垛底下,那只母鸡竟然带了十几只小鸡在觅食,那小鸡竟然一只一只都是白的,像一团一团雪。我这眼前,就老有这个情景,撵也撵不掉……”

  我离开她的小屋,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我往东去,她站在草丛里目送着我。太阳从西边反射上来,草叶上散落着金红的亮光。她则成了一个浅黑色的瘦弱的影子……

  第七节

  按小说的作法,艾雯的故事本应该结束了,但生活不肯。

  九月,油麻地镇爆发了一场知青大战。战场就在油麻地中学。

  分到这地方上来的知青有两部分,一部分来自无锡,一部分来自苏州。他们像是―个农夫背的一袋豆子,而这袋子是漏的,于是他们就被三三两两地散落到这个平原的各处。而他们又常常地集中在―处,向这地方上的人显示着一股力量。可是,这地方上的人,抑或是宽厚,抑或是并不把这股力量放在眼里,因此,也都不在意他们。不被在意,再去显示自己,就显得没有多大意思了。他们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宽厚,不好意思与之作对,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力量过于强大,与之干起来等于是以卵击石,因此,无论是无锡知青还是苏州知青,都与这地方上的人相处得还可以。

  可他们在城市里生活惯了,也热闹惯了,有点受不了这乡村的寂寞,生出一些事来的心思,天天总有。既然与这地方上的人对立不起来,就自己跟自己对立吧。无锡知青―拨儿,苏州知青―拨儿,就常常地找―个理由纠集起来,然后打它一打。开始是小打,后来越打越大了,并打出了仇怨,几乎把所有来这里插队的知青都卷了进去。他们已多次受到地方政府的警告,但双方都无动于衷,充耳不闻。这种厮打,隔不多少日子就要有一次。油麻地镇的―位工农干部说:“这就像女人来例假,到时总要来它―下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来它一下”,有多种好处:一、一个城市里来的人,好碰碰头,叙―叙同城人的情谊,再酿一份那已远去的城市的快乐;二、地里的农活让人受不了,正好有个借口出去消闲它一阵;三、满足一回做英雄好汉的欲望;四、给这地方上的人表演它二回,让这地方上的人知道,他们是―些不同凡响的城里人;五、把那无边的寂寞,猛烈地打破……总而言之,非打不可。

  这地方上的人非常乐意看打,像爱过节日―样,像守了一台大戏一样。两拨儿知青即便是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也还是―旁站着看下去,从不去阻拦,仿佛那故事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既然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你上去劝解,岂不是笑话?人性原本真是不太好的。不然,有的人在听新闻时,怎么就老那么希望有―个船难事件或空难事件的报道呢?

  这两拨儿知青到底那一拨儿厉害,一直也没有个分晓。

  无锡知青的头子,叫褚善露,两条长腿,像蚱蜢的后腿。会唱“不献青稞酒,不打酥油茶”,唱起来,声音颤颤的,像数九寒天光着脊梁站在雪地里唱的一样。还会表演车技,常到油麻地中学的操场来露一手。他或将车突然停住,或突然撒把,人从车上―跃而下,任由那车自向前方。而那车似乎还有―个人在上面驾驶着一样,划着弧,又很亲密地过来了,他又一跃重骑了上去,右手将头发往后一撩。也有很多时候,他又像个文化人。有很多好看的女知青要跟他好。

  苏州知青的头子,就是鲍小萌。

  这―回的打,规模最大。油麻地中学的学生非常欢迎他们在这里摆战场,当无锡知青先到达油麻地中学操场之后,我们就开始盼望苏州知青能马上出现在白杨夹道的那头。但苏州知青迟迟不肯出现。无锡知青就站在大土台上叫骂,并拿油麻地中学出气,践踏了许多花草。有几位,竟然在教室的门前撒尿。还擗下许多树枝来做武器。

  快近中午时,苏州知青突然从油麻地镇外―处集中,然后越过油麻地镇,直扑油麻地中学。双方也没有废话,见了面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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