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村子里最绅士的,不像个农民。因为他是个裁缝,下面有四个儿子,在二儿子家吃、住,就是逢年过节的才应邀给新婚夫妇、老人、孩子量体裁套衣服补贴一下生活。村子里除了锄头、扁担,只他拿的是粉笔(划粉,裁缝用来在衣料上划线的)、尺子,那个时候我们印象中拿这几样的可都是文化人。 爷爷也确实算是村里的文化人。下午大家伙儿打鼾的时候,我们小娃娃是怎么也睡不着午觉的,便都一吃完午饭就躺着闭上眼睛,等听到旁边阿爸阿妈的鼾声,就一个接一个溜出来,不用事先招呼地点、时间,就能快速凑到一块儿去钓虾、偷果子、过家家。这个时候唯一能看到的大人,就是爷爷,一开始还怕他打小报告,都很警惕,尽量躲着,后来发现相安无事,便也大胆了起来,也不避着他了。他经常坐到门口戴着老花镜翻书,我们奇怪他为什么能坐着不动那么久,凑过去看是什么好看的玩意儿,发现都是那种泛黄的、密密麻麻蚂蚁字的、比砌墙用的红砖还要厚的书。椅子旁边放个方凳,凳上泡着杯浓茶。眼睛累了,便放下老花镜,拔出收音机的天线听广播、听电台,有相声,有三国评书,偶尔也有戏曲。 最能证明爷爷是文化人的是他居然会写书法,这事还是因为他有天找我借墨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爷爷拿铅笔或者钢笔写过字儿,便佯借着“怕你用光我宝贝墨水”,跟着去看。这才发现,他居然用毛笔,而且还是要的我的信纸写东西。当看到爷爷下笔,小小的眼睛更是瞪大了。我从来没有看过毛笔除了写大字,还可以在行高那么小的信纸上写“小字”。凑过去看开头,原来爷爷在给奶奶写信,说是要捎给她看看。我不知道这可怎么捎过去,因为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奶奶,只看到香案上有块黑白照片,大人们说上面的人就是奶奶。后来爷爷带我去上坟,我才知道是“烧”给她。爷爷上坟都是在傍晚带我去,还要我洗了脸、擦了手再去。爷爷说天快黑的时候烧过去,奶奶那边天刚亮,早上一起来就能看到。看着一张张信纸丢到火里,虽然有那么点不真切,不懂为什么我们傍晚的时候奶奶那边是天亮,但觉得好浪漫。那次之后,我便也要来毛笔写大字给爷爷看,他看完说“好,写得好,但是呀,你还太小,手腕儿还没有劲,我们那个时候练字先生会突然过来用力抽你的笔,如果你的笔被抽走了,那先生可是要骂的”。后来折腾几天,即使爷爷不会像“先生”一样那他的“戒尺”打我,但是我倒没了热情了,但会帮着给爷爷摊开信纸、洗洗毛笔,希望也能和他绅士的浪漫沾上一点儿边。 爷爷最奇妙的一点儿是,我每次哭鼻子的时候、玩耍弄花了脸的时候,他都能从怀里变出一方干净的白色丝帕来,拿出来时总是温热的、白净的,让我一直怀疑爷爷是不是叮当猫一样的总是能变出一个干净的白手帕来。我不知道他有几方这样的手帕,只知道他身上总会有的。我怕弄脏他的手帕,但是又真的觉得这个年代还有手帕好特别,他便给我变出来一个淡粉色的棉布手帕,说是这个比丝帕要更温热一些,不冰鼻。后来,身边的小伙伴哭鼻子的时候,我也学着爷爷的样子从怀里掏出我的小手帕,一手拍拍身旁小小泪人儿的后背,一手轻轻地给小伙伴擦眼泪。 渐渐地,在我的世界里,爷爷是最绅士的。就是在这个小村子里,他也可以说得上是现代的“乡绅”。每个村民路过家门口看到爷爷都会礼貌地问一声儿好,因为他不争不抢些蝇头小利,别人需要的时候会搭把手,更是从来没有和谁脸红脖子粗过,从来不会背地里闲话别人,朋友间笑骂也不会。爷爷红脸的时候都是饭桌上喝点小酒儿的时候,经常倒上一杯,边喝边给我回忆他们年轻时的故事,明明满满的都是些艰难岁月,但他却说得云淡风轻。酒醉上了头,双颊已酡红,但眼神却是一片清明。 直到后来几个儿子争吵起来甚至上了手那次,我第一次看见爷爷拄着拐杖气得发抖,已经不能单手拄着拐杖,双手交握着将全身重量压在拐杖的手柄上,不受控似的抬起拐杖敲敲地,一口气憋着上了脸。我这才发现原来“脸红”也是有区别的,绅士也会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