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田地里的庄稼总没得停歇,早稻过后是晚稻,小麦过后是山芋,油菜过后是棉花。而做庄稼的农民则不同,因为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会停歇下来,总有那么一季庄稼,会成为他们的末季庄稼。去年的油菜和棉花,都是我母亲的末季庄稼。 去年,在油菜栽种上,双双年近八十高龄的父母信心满满,干劲丝毫不减往年,不仅向别人借种的田地一块不落,而且只要新栽下的油菜蔫死了,就会四处寻来油菜秧补棵。午收季节,父母种的油菜获得了空前的丰收,以至后来榨出的油多得连家里原有的油缸油坛都盛不下,逼得父亲只好买回一只早就想买却一直又舍不得买的白铝铁油桶。其时,每当我回老家,父母都会问,香油(菜子油的俗称)可吃完了,吃完了不要买,把油壶带回家打,家里有的是。闻听此言,我不禁被父母说话的气势所感染,竟也一下子感同身受地忘记了他们实已早至的老迈。 同样,在去年的棉花种植上,父母起先也是准备大干一场。他们打了几千只棉花钵,并播下棉种。然而,在这些工作完成后,在农历端午节前,母亲在省城医院被查出罹患晚期胃癌,最多能活三个月时间。发病之初,母亲表现得十分顽强,趁着还能在地上走动,还帮着父亲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但不知为何,父母播下的棉种出芽率和棉花秧成活率都非常低,栽到最后竟有一二块地无棉花秧可栽。就在父亲仍像往年一样风风火火地四处寻秧时,气力显见衰弱的母亲规劝道:“没秧就少栽些吧,反正往后我也帮不了多少忙。”可在父母相濡以沫劳作终老的日子里,母亲像这样劝阻父亲应该说非常少见。大概母亲是自感在世时日无多,内心里体怜起了不服老的父亲。在去年农历八月初八,被病痛折磨不堪的母亲走完了一生,她没能帮父亲忙完棉花,走时田地里的棉花竟相开放,白得格外刺眼。 母亲去世后,我常回家看形单影只的父亲。虽然父亲仍然叫我拿油壶回家打油,但一句“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比起去年菜子油出来时说话的语气,全然没有了豪迈的气势。在去年棉花采摘过半时,此前一心指望棉花能卖上个好价钱的父亲在态度上突然有了转变,他不时地催促我们兄妹,“明年家里再也不种棉花了,你们都去挑一些好的棉花打几床被絮。”父亲还专门帮我精挑细选了五十多斤上好的棉花,请人为我打了两床厚厚的被絮。这可是我结婚十五年之后家里绝无仅有的一次给我添置被絮。它们与我此前所有的被絮都不相同,许多年后,每当垫着它、盖上它,我想我都会第一个想起母亲,都会觉得自己还在被世间最温暖的父母亲情包裹。 想起母亲,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至今栩栩如生。想起母亲,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在农村生活时的一个场景--炎炎夏日,骄阳似火,我们兄妹愁眉苦脸地跟着父母搞“双抢”,每逢苦了、累了、烦了,父母就会爆这样的粗口:“这狗日的庄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做得出头?”我觉得自己现在才真正听懂这句话,它大半是有心,是父母在用做庄稼的苦,来激励人生还未定型的我们通过发奋读书改变命运;也有一小半是无心,他们在发泄对庄稼羁绊的无力抗争。可在当时的农村,真正能彻底告别庄稼、从农村走进城市的农民实在是凤毛麟角。即使到现在,许多农民也依然只能坚守着村庄和庄稼,等候一个谁也无法预知的结局来临。 正因为坚守,也因为等候,更因为无法预知,非唯母亲,所有逝去农民的末季庄稼,才让人觉得无比悲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