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张华峰一觉睡到中午,直到太阳晒到他们睡觉的牛车棚子里,才似醒非醒地坐起来。睡得真美,将近二十天里,只有这一觉算是睡得最满足的。他揉开眼睛以后,好似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身边一样,身子突然起了震动,心里簇起了一把皱纹。睡在他脚头的金立忠和周凤山还在打鼾,睡在他身边的秦守本却不在了,一个对秦守本不信任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动了一下,但紧接着他又驱逐了那个念头,“他家在江南,不会走的。”他心里暗自地说。班长不在,他是班里除了班长杨军以外仅有的一个共产党员,他的责任心要求他把和他在一起的三个战友照管好,至少,他要使他们三个人一路安全,返回到连队里。他在他们三个人的面前努力地约束自己,使他们三个人对他信任,但又不发生他以领导人自居的印象。可是,秦守本他们三个人出于对他的敬重,从班长杨军与他们分别以后,就把他看成是代理班长。防止惊醒睡在他脚头的人,张华峰把身上的毯子轻轻掀起,赤着脚走到车棚外面才穿上鞋子。“秦守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张华峰在车棚子前后走了一圈,又走到水塘边上,看看秦守本是不是洗脸去了,不在,那里只有一群鸭子在水里翻上翻下。他在水塘边捧了水漱漱干苦的口,洗了脸,便又皱着眉头,左顾右盼地走回到车棚子里。
拿起小旱烟筒,他吸着烟。坐在车棚门口的太阳地里,眨动着充血的眼睛,寻猎着秦守本的身影。
原来,秦守本在半小时以前,被一个什么突然的声响,从梦里惊醒。醒后,他觉得口干,到住着队伍的居民家里找水喝,碰到了军司令部作战科长黄达,黄达和他谈了几句话以后,把他带走了。
秦守本惶惑地被带到一位高级首长那里,高级首长正在吃午饭,秦守本也就在那里饱啖了一顿,并且得到了一支他很少吸过的刀牌香烟。
“你们班里还有几个人?”听秦守本说了他所经历的战斗情况以后,高级首长问道。
“四个人。”秦守本回答说。
“四个什么人?”
“一个机枪手,一个弹药手,我跟张华峰,都是用步枪的。”
高级首长从桌子边走到秦守本跟前,用他那乌光逼人的眼睛,在秦守本的脸上和全身观察了一下。因为对方庄严的神态发出了一种威力,本来就有些紧张的秦守本,不由地向后移了半步。也在这个时候,他在对方的脸上和全身打量了一番。他想起仿佛两年多以前在江南的一个大山坡下面,听到这位首长讲过一次话,相貌,由于是在夜晚,他距离太远,没看清楚,记忆不起来了。可是,一种过人的洪亮的声音,却在他的脑子里留着至今还未磨灭的印象。秦守本刚到这个屋子里的时候,忙着吃饭和回答问话,没有来得及辨认和猜想这个首长到底是谁,现在,他作出了判断,这是他的军长。
秦守本觉得他和军长是彼此相识了。军长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特别感到高兴,几天来的沉闷和忧郁,消失了一大半。这个当儿,他在军长面前,完全象一个孩子一样,生了粉刺的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笑容。
“你们班长叫杨军?是小杨?跟你差不多高,比你棒一些,结结实实的?天目山人?”军长在室内踱了几步,把开头问过的话又重新着重地问道。
秦守本一一地点头应诺以后,手捻着钮扣,轻声说道:
“我也是天目山人,新登县秦家桥。”
“去弄饭给他们吃,吃过饭,把他们四个人都带到我这里来!”军长对站在一旁的作战科长黄达吩咐说。
黄达带着秦守本离开了军长的屋子。
军长的名字叫沈振新,是个中等身材的人,乌光闪闪的眼睛上面的两道浓眉,稍稍上竖,额头有些前迎,虽然在额头和眼角上已经显出几道浅淡的皱纹,却并没有减煞他的英武的神采。秦守本对他的问话的简单回答,勾起了他的什么心思,他紧紧地锁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踱着,两手反剪在背后,手指头不住地互相弹击着。
涟水战役是两个战斗组成的。沈振新和他所统率的一个军的部队,是两次战斗的主角和主力。第一次,他的队伍担负阵地的正面作战,没有费上多大气力,把敌人打了回去,他和他的部队胜利了。第二次,也还是这个敌人——蒋介石的警卫军整编第七十四师。他的队伍的两翼增强了友邻部队,正面也加上了新生力量的配合,战斗却失败了,涟水城陷落到敌人手里。他自己的部队,友邻部队,都在仓卒的情况下面从火线上撤退下来。由于仓卒,情形就显得有些混乱。象杨军的一个班吧,十二个战斗兵,只剩下四个人,走了一百来里,还没有回到自己的连队里。
他的心被尖细而锐利的鼠牙咬啮着,撤退以后的三天以来,他没有安眠,象患病似的,他的饭量大为减少,香烟点着吸了三两口就摔掉,或者让它自己烧完、熄灭。战斗的失利,他是经历过的,他深知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但是,这一次,他特别感到心痛和不安。部队受了损伤,主力团的团长兼政治委员苏国英牺牲了,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张灵甫的七十四师这个敌人,竟是这样的逞威称霸,他不大理解,也不甘服。
秦守本跟作战科长黄达出了军长的门,便大三步小两步地跑向牛车棚子,离得老远,他就望着张华峰张开嗓子叫着: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不容张华峰张口,秦守本接着急促地说:
“吃饭去!吃饭去!”
“你怎么这样高兴?”张华峰感到奇怪,大声问道。
“军长!军长喊我去了!问了我战场上的情况。”秦守本情绪激越地说。
“沈军长?这里住的军部?”张华峰站了起来,问道。
“是的!你看!这里还有半支,刀牌的,给你!”秦守本说着,从衣袋里拿出没有吸完的香烟,送给张华峰。
张华峰正在猜想着军长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又怎么把秦守本喊了去的,秦守本已经把还在呼呼大睡的金立忠和周凤山喊醒,说道:
“起来!吃饭!。”
“哪里来的饭吃?米袋子还在这里!”金立忠懵懵懂懂地问道。
秦守本发急起来,大呼大叫地说:
“到军部去吃饭!军长叫我们四个人吃了饭,一齐到他那里去谈话!”
看到秦守本高兴得那股劲道,张华峰他们相信真有这样的事了。便打好背包,带着枪支用具,走向作战科长黄达指点的地方去吃饭。
饭后,在军长的屋子里,坐着的和站着的有好几个人。张华峰认识沈军长和军政治委员丁元善、参谋长朱斌。谈话还是问答式的,回答问题的,主要是张华峰,问话的却是好几个人奇$%^书*(网!&*$收集整理。当张华峰叙述到他们在反冲锋那阵子,捉回一个半死半活的俘虏的时候,沈军长打断了张华峰的话,问道:
“俘虏呢?”
“送到团部去了!”
“是个什么人?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是个营长,我看了他的符号,姓张,不记得名字。”
军长立刻问参谋长:
“怎么没有报告?”
“马上打电话去问!”参谋长朱斌命令着黄达。黄达立即大步地走了出去。
“真是昏了头!捉了个营长,三、四天不报告!”沈振新的语调带着几分恼怒地说。
“这一仗打得不痛快。许多同志不肯撤下来,直到敌人到了面前,石连长、罗指导员还带头跟敌人拚了一阵。敌人靠的炮火猛烈,飞机轰炸。肉搏拚刺刀、近战,敌人害怕我们。……后来,我们撤退下来,真是乱,大白天,炮弹、炸弹象下冰雹一样,我们班找不到排,排找不到连。老百姓真好,给我们吃,给我们喝。有的,看到我们只是哭。我们想想,好多同志见不到了,阵地丢掉了,眼泪也忍不住地朝下掉。又想想,是革命战士,不应当哭,淌到半路的眼泪又缩了回去。
……”
张华峰说到流泪的事,眼泪就不觉流了下来。他随即又连忙揉着眼睛,把眼眶里的泪珠,揩到毛巾上去。他正要接下去再说,政治委员丁元善止住了他。丁元善的心,给张华峰的话感动了,发着控制不住的微微颤动,他把视线移到另外三个战士的身上,他们也都低沉着脸,抱着枪默默地坐在那里。他从座位上走开两步,为着打破屋子里阴沉暗淡的气氛,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象是同什么人辩论似的,睁大眼睛对张华峰他们四个人说:
“你们打得不错呀!缴了枪,又捉了俘虏官!杨军带花,同志们有些牺牲,你们心里难过,沈军长跟我也难过。难过有什么用?眼泪能叫敌人不向我们进攻?要想办法消灭敌人!
首先,我们要想办法,你们也要想想办法!”
他的声音越说越响亮,臂膀不住地挥动,屋里所有的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他的身上。他继续说道:
“同志哥呀!你们又不是打头一次仗的新兵!蒋介石,是我们多年的‘老朋友’,怕他什么东西?他是铜头铁胆刀枪不入呀?我才不信咧!”
张华峰、秦守本和其他许多人的嘴角边,全都挂上了笑意,丁元善自己也在这个时候发出了笑声。
黄达打完电话,气鼓鼓地回到这里来,边走边说:
“真是岂有此理!在师部,是营长,不错。”
“他们问过没有?”参谋长问道。
“要不是打电话去,他们就准备把他丢了,说快要死了!
他们还会去问?”黄达回答说。
“要他们马上送来,死了也得送个死的来!”沈振新命令说。
丁元善赶紧接着说:
“我们派人把他抬得来!跟一个医生去!能不死就不让他死掉!”
黄达急忙去摒挡派担架和医生,到师部去接收那个俘虏营长。
在战士们接着叙说了夜间出击和构筑阵地等等的情形以后,军首长和四个战士的谈话才结束。
在回到车棚子去的路上,秦守本的话匣子一直没有关上,他滔滔不断地描绘着军长的神情;学着湖南话的音调,重复着政治委员说的使他最感兴趣的几句话:“同志哥呀!”“他是铜头铁胆刀枪不入呀?”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