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之家的没落已无可挽回,农奴制的崩溃也不可避免;然而由谁来给俄罗斯社会注入新的活力,俄罗斯又该往何处去呢?无论是拉夫烈茨基,还是作者本人,都无法作出明确回答。拉夫烈茨基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应该做点儿什么有益的事情,未来应该是光明的。而作为农奴制贵族阶级的最后代表,回首往事,拉夫烈茨基却感到虚度了一生。“熄灭了吧,无益的一生!”在抒情诗一般的“尾声”中,拉夫烈茨基无可奈何地这样悲叹。故事的结尾无疑带有浓郁的伤感色彩,不过屠格涅夫把希望寄托于青年一代。拉夫烈茨基是在青年一代的欢声笑语中悄然离去的。历史舞台上已经换了新的角色,将要上演的也该是不同的剧目了吧?!
评论家皮沙烈夫①对《贵族之家》作了如下的评价,认为它是屠格涅夫“结构最严谨、最完美的作品之一”。它没有进行说教,然而是一部有教育意义的小说。在这部小说中,屠格涅夫“描写了现代生活,突出它各个好的和坏的方面,阐明了他所描写的现象的根源,促使读者进行严肃认真的深思。”——
①皮沙烈夫(一八四○-一八六八),俄罗斯著名评论家,哲学家,革命民主主义者。
屠格涅夫的作品,特别是他的长篇小说,堪称几乎近半个世纪俄罗斯生活的艺术编年史。但就篇幅而言,他的长篇却短小精致,除《处女地》外,可以说是反映当时社会的中篇小说。
生活场面和自然风景的描写在他的小说中随处可见,但这些描写从不喧宾夺主,遮掩情节。他的小说是单一结构的,在这一点上不同于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
《贵族之家》的结构尤其严谨,对人物都有简明的交待。作者自己曾说:他对这部小说的情节考虑了很久,希望避免像《罗亭》中那样令人感到意外的结局。的确,《贵族之家》情节十分紧凑,故事迅速展开,简练凝缩,不蔓不枝;中间几处插叙主人公的往事,都是读者进一步了解他们所必需的。在这方面,可以说屠格涅夫是普希金、莱蒙托夫的直接继承者。
屠格涅夫对人物的心理描写很有特色。他不是对主人公的感情作详尽的心理分析,而是把读者的注意力集中到人物内心活动的结果上。我们知道莉莎对拉夫烈茨基的感情是怎样产生、怎样发展的,可是我们不知道莉莎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屠格涅夫甚至宣称,她的内心活动不可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然而语言不能表达一个姑娘纯洁的心灵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对于她本人来说,那也是秘密;就让它对于大家也始终是一个秘密吧。”他还借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之口说:“别人的心,……就像不透光的树林,女孩子的心就更不用说了。”正是因此,他也拒绝写出拉夫烈茨基和莉莎在修道院里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感受。
屠格涅夫并不深入描写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却十分巧妙地让读者能充分理解他们的内心生活。他经常利用潜台词,对主人公的微妙感情只是点到为止。莉莎和拉夫烈茨基的爱情几乎是默默无言的。他们在卡利京家的客厅里、花园里和拉夫烈茨基家池塘边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往往很少谈话,而是默默地感受对方心中正在发生的一切。
在屠格涅夫的小说中,自然景色对于人物的精神世界往往起一种烘云托月的作用。随着人物命运的改变,自然景物的色彩也在发生变化。在《贵族之家》中,自始至终都让人感到有一种衰败没落的情调:“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小说中描写的大部分都是傍晚、黄昏和夜晚的景色,或明月当空,或星光闪烁。拉夫烈茨基回乡村去一路上看到的景色,与他忧郁的回忆和对幸福的憧憬是协调一致的。具有象征性的小说结尾是大地回春,万物复苏,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拉夫烈茨基以及他那一代人虽然一生蹉跎,黯然退出历史舞台,但青年一代已经接过了他们手中的接力棒,正在精力充沛地走向未来。
除了自然景色,小说中的音乐也与人物的心情相互交融。借用柴科夫斯基评论普希金的话,可以说:在《贵族之家》中,屠格涅夫的天才常常冲破“散文”的狭窄天地,进入音乐的无限的领域。拉夫烈茨基在花园中与莉莎相会,知道她爱他以后,听到了列姆的奇妙的音乐,而当他的妻子突然回来,使他关于幸福的梦破灭以后,同一个列姆,也完全变了样,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二十四小时前那位充满灵感的音乐家的影子了。
屠格涅夫从不用个人的注释来代替情节的发展,从不歪曲他不喜欢的现象;他叙述故事的时候是完全客观的,决不对情节发展进行任何干预。作者的态度、作者的感情,是通过他独特的抒情风格表现出来的,这也正是他的艺术风格的特点之一。特别是在《贵族之家》中,抒情色彩更像空气和阳光一样伴随着拉夫烈茨基和莉莎,为他们谱写出一首首同情、叹息、哀婉的抒情歌曲。一方面在叙述中力求做到客观,另一方面又要以作者的感情感染读者,在屠格涅夫的小说中,可以说这二者已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
屠格涅夫的语言特点是:反对矫揉造作和华而不实。他的词汇丰富多彩,形象生动,栩栩如生的比喻比比皆是,而且善于巧妙地运用隐喻。他的句子通常都简短精悍,结构清晰,节奏和谐(可参看他介绍列姆的那段文字)。许多人都曾指出屠格涅夫语言的特殊魅力,对他运用语言的才能给予极高的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称屠格涅夫为“俄罗斯语言的巨匠”。高尔基说:“未来的文学史专家谈到俄罗斯语言的发展时,一定会说:这种语言是普希金、屠格涅夫和契诃夫创造的”。
翻译这样一位语言大师的作品,其难度可想而知;如果译文能多少传达原作的神韵,对译者来说,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