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一条小路,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那是一条从我家通往冶炼厂的平凡小路,在那条平凡的小路上,经常走着一个不平凡的帅气男人。 他身材结实、容光焕发,一张抿得薄薄的嘴唇,两角总是像弯弯的月亮,微微往上翘着。那笑眯眯的样子;那善良的神态,让你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慈祥的弥勒佛。 他长期穿着一套干净整洁、深蓝色的工作服,天凉时戴着一顶与衣服颜色相匹配的工人帽,肩上挑着一担与其衣着、气质极不协调的粪桶。他每天空担出,满担归,一年四季来来回回,奔忙在那条平凡的、坑坑洼洼的小路上,烈日不惧,风雨无阻。 那个帅气的男人;那个工不工、农不农的男人;那个视家庭如自己生命一样宝贵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就是我的工人父亲。 说我父亲是工人,可他那白皙的,甚至越晒越白的皮肤,看起来又像个书生;说他是书生,可他每天忙得比一个地道的农民还不如。 父亲在冶炼厂工作几十年,没当过官,没入过党,即使曾经有金睛火眼的伯乐举荐他,到一些领导岗位上去,都被父亲婉言谢绝。 父亲是个为人实在、没读过什么书的本分人。他从旧社会的煎熬中挣扎过来,解放后进了工厂,原本也就是为了能很好地养家糊口。他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对于官场上的是是非非,更是无心过问,用父亲本人的话说“自己文化水平低,没有能力去追求那些,只求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把家庭搞好就是了”。 尽管父亲不是官,不是党员,但父亲在厂里的好评却是有口皆碑。六十年代末,老三届初中升高中,按照不到百分之十的升学率,由学校和家长单位双方推荐,我被幸运地推荐读了高中。这一福分的获得,不能不说是托父亲在厂里的良好口碑所赐。 父亲头上虽然没有什么耀眼的光环,没有刻意地去做出多大的政绩,但父亲却是在用自己一颗赤诚的心,在平凡的岗位上贡献出自己不平凡的热忱,博得了一片难能可贵的声誉。直至已经过去几十年后的今天,还令早已远调广州工作、父亲从前的年轻工友、我的老同学的夸赞。老同学在和我微信聊天时,仍然还能一字不错地记住我父亲的大名,不忘提起父亲当年在厂里较高的知名度。 父亲的一生,肩上磨过了多少重担,我难以一一而叙,可父亲那担粪桶,不知磨破了他肩上多少层皮。 父亲是当地少有的爱家、爱妻子、更爱孩子的好男人。全家老婆孩子八口人,吃饭、穿衣、供上学,全靠父亲每月那点微薄的工资。为了能让全家人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父亲除了每天辛勤地忙于厂里的工作之外,下班回来也从没好好停歇。他在自家祖籍的房前屋后,开垦了不少荒地,种上了五谷杂粮和一些蔬菜,收获的成果除了弥补家里的口粮之外,剩下的拿到集市上去卖点钱来充当家用。 人要吃饭,植物要施肥。栽种,最宝贵的是肥料。父亲平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招呼我们,“肥水不外流哟”,听话的弟妹们在外面尿急了,还得攥紧裤头,强憋着跑回家来,为菜地洒下一点贡献。尽管注意收集,父亲和我们毕竟在外面上班、读书的时间多,靠自家这点肥料,远远满足不了菜地所需。 没有肥料就没有收成,父亲为此苦思冥想。后来,他想到了厂里上班的地点离厕所较远,去一趟厕所来回要绕一大圈,大部分工人怕耽误工作时间,干脆就把小便拉在了就近的澡堂里。父亲就想,何不在上班时,顺便给工人们在澡堂里提供一个方便粪桶,这样既清洁了澡堂,又让自己收集了肥料。工作、家庭两不误,这让父亲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兴奋极了。于是,他每天上班顺便挑着粪桶去,下班顺带担着肥料归。 其实,父亲是个很爱漂亮、爱整洁、更爱面子的人,可是,对于他肩上的那担粪桶,他不仅不嫌弃,反而觉得,那是一种勤奋的美;对于臭啊、脏啊的劳动,他不仅不觉得丢面子,反而觉得,那是一种可贵的荣。 虚荣、不懂事的我,常常为父亲肩上的那担粪桶而苦恼、发愁。觉得父亲身为一个工人,做的却像农民,这种工不工、农不农,让我在同学面前好尴尬。特别当一个同学问我“你爸怎么挑担粪桶”时,我脸红脖子粗,觉得很丢人,毫无颜面,不免常在心里反感父亲这样“丢人显眼”的举动。 一次,父亲又挑着粪桶,乐呵呵地准备去上班。我上前极力阻止,希望父亲不要再挑粪桶去上班了,免得丢人,父亲并不采纳我的意见。我忍不住肆无忌惮地讥讽父亲说:“你干脆到蔬菜队去当个农民算了”。父亲听了我的话,好像有点生气了,说:“农民就低人一等了?”我争辩着说:“在农民那个群里,你挑着粪桶就不会丢人。”父亲听了后,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孩子啊,哪个不想轻轻松松地过日子?我若不是这样做,全家这么多张嘴巴,拿什么来吃啊!” 接着,他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也懂得,现在的新时代不会让任何人饿着。我们家人口多,按情况,我可以向单位申请补助,自己也可以轻轻松松、舒舒服服。但是,我不愿那样做,我开不了那个口,那才是真正叫丢人。”转而,父亲又告诫我说:“世界上什么劳动都不丢人,任何爱劳动的人更不为丑。粪桶虽是臭的,但我的骨气却是硬的。” 父亲历来就是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不管家里再苦、再困难,他宁肯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去改变,也决不会在人前诉苦,更不会伸手向厂里要补助,他觉得那是最没骨气、最丢丑的事。 曾经,有些好心的厂领导鉴于我家的情况,在会上多次提出给我们补助,然而,都被父亲极力推辞掉。父亲常对我们说“靠吃补助,吃一次算一次,不仅要听人家说长道短,甚至,还要在别人灯笼大的眼睛底下过日子”,并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人,要想吃好点、穿漂亮点、生活自在点,就得靠自己去努力创造”。 父亲靠自强自立给儿女们带来了让人羡慕的眼光,以致于曾经有些人说我像资产阶级小姐,父亲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有一种自豪感;有一种用骨气换来的成就感。也许,这,就是父亲的精神。 父亲辛勤工作了几十年,肩上的那担粪桶也伴随了他几十年,有如日月同辉。父亲靠自己的勤奋、靠别人认为是低贱的劳动、靠那担粪桶,挑出了做人的骨气;挑出了做人的自尊;挑出了全家人理想的好日子。他为培养我和弟妹六人健康成长,在生活领域里,给了我们丰衣足食;在思想领域里,为我们留下了一笔不可估量的精神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