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德克非常清楚他要拥抱的是土地、蝉鸣、春华秋实的生长,以及午后雨落下的声音,这份笃定就像他在23岁决心成为一名作家,然后退学,写作,随后数十年皆如是。 “站在外面看我的人/会看到我站在大落地窗旁/身处于虚幻的被镜子分割的居所/然后在厨房打开窗户/我也想要过着一本小说般的生活/只不过这本小说尚不存在。”作家写下这些诗句,拒绝扮演镜头下完美的演员。只好去探寻他留下的等身的著作,翻阅堆积如山的手稿,试图感受他内心的世界。 阅读彼得·汉德克方才知道,要拍摄他实在是件困难的事。 拍摄彼得·汉德克是件困难的事。 这位快80岁的酷老头住在郊外的房子里,花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沉思、写作、在屋外的小径上来回踱步,如果有空闲,他会细细摆弄手边的小玩意儿:穿针引线,缝制几件衣衫,海边拾贝,当作门前引路的装饰,亦或者,直接消失在森林中,然后携带一兜蘑菇归来。 他不使用智能手机,从未摸过电脑,年轻时玩过几回打字机,那是汉德克还带着墨镜、留着披头士发型的时候。机械键盘的声音很快令他心烦意乱,他丢下印刷的文章,转头去聆听笔尖划过纸张的乐章。 是的,汉德克非常清楚他要拥抱的是土地、蝉鸣、春华秋实的生长,以及午后雨落下的声音,这份笃定就像他在23岁决心成为一名作家,然后退学,写作,随后数十年皆如是。他知道“作家靠写作逃离生活”只是无知者浅薄的断言,真正的创作需要穷尽词汇与句法的局限,以文字体会更深刻的生活。为此,他与人群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给自己的灵感留出空间。 他的法国妻子形容丈夫在写作时“有一半时间可以在家里,剩下一半时间必须独自离开,前往他自己的内心‘城堡’”,他心爱的大女儿说“有时我了解他的所思所想,有时我又觉得完全不懂他。”有传言称,他曾在多位记者的采访中途离席,甚至有一次一位记者按约前往他的住所,只看到作家贴在大门上的字条:“人在森林中,请先进屋。” “站在外面看我的人/会看到我站在大落地窗旁/身处于虚幻的被镜子分割的居所/然后在厨房打开窗户/我也想要过着一本小说般的生活/只不过这本小说尚不存在。”作家写下这些诗句,拒绝扮演镜头下完美的演员。只好去探寻他留下的等身的著作,翻阅堆积如山的手稿,试图感受他内心的世界。 阅读彼得·汉德克方才知道,要拍摄他实在是件困难的事。 “这—舞—台—不—是—世—界!而—世—界—不—是—舞—台!”汉德克1966年创作的话剧《骂观众》愤怒地朝观众们呼喊,“我们不想感染你们。我们不想感染你们去公开自己的感觉。我们并不表演感觉。我们也并不扮演感觉。我们不笑,我们不哭。我们不想用笑来感染你们去笑,不想用笑感染你们去哭,不想用哭感染你们去笑,也不想用哭感染你们去哭。” “女士们和先生们啊!”演员念着台词在舞台上动作夸张,逗得台下观众大笑连连,汉德克坐在人群中,露出狡黠的微笑。观众们评判着其他作家的作品,汉德克在他的作品中评判着观众。“你们成了一个统一体。你们成了一个模式。你们变为了一体。你们失去了自我意识。你们变成了观众。你们变成了听众。你们变得无动于衷。你们变成了眼睛和耳朵。你们忘记了看表。你们忘记了自我。” 这当然不会是作家唯一一次面对庞大的群体喊话。在普林斯顿召开的一次德国著名文学组织“四七社”的聚会上,汉德克镇定地开始了他的发言:“我发现当代的德国散文将一种描述的无能奉为圭臬,在未修饰的描写中寻找救赎,这当然是最廉价的文学……”全场成员因独属于汉德克的冷幽默大笑鼓掌,话锋一转,汉德克又面无表情地聊起他不少在座的同僚,“批评家们应当明白我在说什么,因为批评家能应付这类空洞的文学,当然了,也只是勉强应付。” 一位过于优秀的作家。一位会冷静地把读者视角也想明白而又过于优秀的作家。再想评价他未免难度过高。导演科琳娜·贝尔茨奉上汉德克发言时的原版影像资料,耸一耸肩:列位看官,烦请自行欣赏。 还是请彼得·汉德克坐下来吧。请作家坐在那把他常用来写作与沉思的椅子上,给作家手中递一支笔,再加一本散文集,他会为你朗读他最喜欢的段落。 “一个人小心地穿过雪野,步履轻盈,在强光下,冰雪依旧坚硬……如果他改变步伐,他将掉落,而他已开始行走,就必须继续下去。如果他停下,突如其来的重量会使他穿透冰面,如果他奔跑,运动将突破冰面。为了让身体重量均匀分布,他在走路之前将所有东西都放下。” 恰如在冰面上行走的旅人,汉德克深深地知道创造力的微妙。忘掉既定的秩序,推开语言和思维边界的门,用力不能太轻,更不能蛮力打破,汉德克于是殷切呼唤着自己的读者,与他共同推开这扇门。 这位作家的文字曾吸引无数的人为之倾倒赞颂,也遭到成千上万的误解和指责,彼得·汉德克只是微笑着,从不回应它们中的任何一种。若是等他读罢一篇优美的散文,他将告诉你,所有的观点在他看来只是旧有理论的迁移与重复,而他却渴望宛如新生的创作,尽可能多地做一些善举。 这位一头花白卷发、西装整齐的作家将说,在他的一生中,面对他人常感羞涩,你知道这种羞涩来自于作家的“诚”,如同他热烈地向读者倾诉,严苛地审查自己的作品,还有几乎慎重地抚养他的女儿。这是一种从泥土中生长出的诚,一种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诚,这种诚赋予他无与伦比的专注力和创造力。 在这一刻,拍摄彼得·汉德克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了,只要接住这份作家传递来的诚意,忠实记录他的作品,和他生活的细节。这是导演琳娜·贝尔茨跟随拍摄汉德克三年后得到的答案。幸运的是,导演把这份回答放在影片的开头。从拥挤的城市返回家中,彼得·汉德克独自整理新鲜采摘的蘑菇,他举起一个蘑菇——他喜欢淡淡的泥土味,因此不需要再清洗——他举起一个蘑菇,沉醉于它的美丽,拿刀的手有些迟疑,担心切片对蘑菇太过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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