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你不要管!”她的话说得很响,但却抑制不住地带着颤声,眼里跟着渗出了泪水。
“有什么困难?在这里生活过得来?”杨军轻声问道。
“有吃、有穿、有活做。过得来,没困难。”她说得很爽快。间隔了一下,她揩去眼泪,接着说:
“不要担心我!好呆多呆几天,不好呆少呆几天。你走,我也走!”
“走?到哪里去?”杨军惊异地问道。
“回天目山去!”
“反动派不害你?”
“我不怕!我当游击队去!”
“游击队?我们的游击队?”
“说得活灵活现,一共八十三条好汉,里面有两个女的,双胞胎两姐妹,十八岁;都能双手开枪。”
“真的假的?”
“听说打过反动派的汽车,缴了一门小钢炮,捉了九个俘虏。”
“真想回去?”杨军沉思了一阵,问道。
阿菊点点头,微笑着说:
“真的!好不好?”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不管!”
“那我明天就走!”
“怎么走法?”
“我能来,就能去!冻不坏,饿不死!”
阿菊说的玩话,但却象是真的一样。象是撒娇,又象是逞性子,她在用心眼儿试探着杨军,是不是舍得让她走。杨军仿佛没有识破她的心眼儿,呆呆地看着她。在他的感觉里,她比过去坚强得多,她的身上增长了女丈夫的气概。“布给你,鞋子你自己做吧!”她把鞋布掷到他的面前,冷着脸说。
杨军把鞋布又掷还给她。
她又把鞋布掷到杨军手里。
在杨军又拿起鞋布掷给她的时候,她抓住了鞋布。于是他抓着鞋布这一头,她抓着鞋布那一头,两个人互相拉扯推攘起来。
年轻的夫妻仿佛回到了初恋的时候,在山下竹林旁边打闹逗乐的生活情趣里。
“要走,我们一道走!”杨军板着脸说。
阿菊突然一惊,水湿的眼睛直望着杨军。
“你!你也回江南去?”她惊惧地问道。
“唔!”
“真的?”
“唔!”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阿菊颤抖着身子,脸色皙白,哭泣般地说。
杨军却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见到阿菊神态不安的样子,起先惊异了一下,后又淡淡地笑了起来。
“你要走,我不走,怎么办?”杨军又沉下脸来说。
阿菊感到了温暖,定下心来,微笑着。
杨军告诉她,他在昨天晚上,把她要求参军的事跟留守处主任谈过,留守处主任已经批准她正式参军,她将和他一样,成为解放军的一个战士。
“是吗?”阿菊站起身来,兴奋地问道。
“是的!主任要当面跟你谈谈。”
阿菊用力地把杨军拉站起来,问道:
“也发军衣给我?也有这个?”她指着杨军胸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问道。
“都要发的!”
阿菊乐得几乎跳了起来,身子挺得很直,骄傲地笑着,和杨军并立在一起。
时近中午,炊烟在山谷里向山顶攀缘而上,和乳白色的云渐渐地联结起来。
在温暖的阳光下面,他们走回村子。在路上,杨军说:“隔两年,部队打到江南,我们两个不就一道回去了吗?”
阿菊端着一盆洗好了的衣裳,腋下挟着鞋布,脚步轻快地走着,默默地笑着。
“四双鞋子,包管在你动身以前做好!要多做,你去买料子来!”在村子口头,正要分手各回自己住处的时候,阿菊大声地对杨军这样说。
四○
“俞同志!把我的纪念品还我吧!”
当俞茜走到面前的时候,坐在床上的杨军突然地说。他伸过一条臂膀,拦住手里捧着药盘子的护士俞茜的去路。
“纪念品?”俞茜有点茫然,沉下脸来问道。
“是啊!你说替我保存的!”
俞茜昂起头来,锁着两叶浓黑的眉毛,竭力地回想着,药盘里的药瓶、玻璃杯,发着微微震响的“当当”声,仿佛在替她焦急似的。
“你忘了,我没有忘!在你那里休养四个多月了!”
“等我把药送给他们吃了再说吧!”
俞茜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喃喃着:“纪念品?”
俞茜送过了药,端着一盘空瓶、空杯子径直地走了出去。
好象欠了账害怕讨还似的,她没有从杨军面前经过。
杨军的眼睛在病房里巡视了两三遍,没有看到俞茜的影子。于是,一面收拾东西,打着背包,一面自言自语道:
“弄丢了可不行!”
不知是谁在墙角上送过一句话来:
“不能比阿菊更宝贵吧?”
杨军低着头没有答理。
“你出来当兵,怎么也把她丢了的呢?”有意挑衅的声音又从墙角上跳跃过来。
对待这些同志的戏谑讪笑,杨军已经有了经验。他的办法是“由你说去!”他知道:还一口,他们就不是一发一发地放步枪,而是要连发连放地打起机关枪来的。
他们都很喜爱杨军,也很喜爱阿菊,并不象对待别人那样放肆,说一些粗野难听的话。大概是因为杨军要走,再不逗弄几句,便没有机会了,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起来。
“阿菊怎么丢得掉?人家不是怀抱琵琶寻得来了吗?”从另一个墙角上蹦出尖锐的声音说。
“我要讨个老婆象阿菊这样漂亮、贤慧、能干……”
他还没有说完,便有人接上去替他说:
“就不当兵了!”
他不同意这样的接替,他说:
“我在世上,只活上三天就够了!”
“那你幸亏讨的是个瓜子脸、蒜瓣脚、坐下就扫地的大姑娘!”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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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瓜子脸、蒜瓣脚、坐着用尾巴扫地,是狗的形象。
大家都明白,这是句骂人的趣话,跟着这句话,屋子里腾起了一阵长长短短的夹椎男ι??
杨军也笑了,他比谁都笑得厉害。他觉得这些话好笑,他们为了这样的话而大笑大咳,更是好笑。
一个胖胖的断了一只脚的伤员,精神振奋地坐了起来。他叫梅福如,因为他会唱会说,人家给他送个艺名叫“腊梅花”。他是一个六○炮炮手,因为六○炮打炸了,他的一只左脚受了重伤,给锯掉了,现在,伤口已经医好。他经常地唱唱说说,使人发笑,叫人喜欢,杨军跟他的感情很好。他的肚子里货色真多,读过很多武侠小说,为人又很是豪爽义气。在大家的喜笑声里,他先咳嗽两声,亮亮嗓子,仿佛要登台表演似的。许多人预感到一番妙言妙语要从他的肚子里翻倒出来,都在出神地等候着,你一句他一句地吵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