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梅福如的话,许多人都默默地坐起身来,都不禁在心里对自己感叹着说:
“他不只是个会说会笑的人啊!”
杨军带着愤激、沉痛的心情,辞别了战友们。
营长黄弼睡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他的头部缠裹着层层纱布,纱布和肌肉当中,夹敷着硬骨骨的石膏。他的头安静地板板地放在枕头上。他的脸瘦得可怕,没有一点血色,黄惨惨的,几乎只剩下皮和骨头了,两只眼睛下陷得很深,好象就要沉下去似的。但是,它发着炯炯的顽强的光辉,仿佛是两颗永远不灭的亮星。
他的两只大手安静地摊在身边,蓝色的弯曲的筋络暴露得很明显,两条长腿稍稍崛起,盖在被子里面。
他安静平坦地卧着,嘴唇不住地微微抖动,舌头不时地探出来,舔着干燥的唇边。
杨军常到他的营长这里来,他觉得安慰安慰他的营长是他的责任。为了使他的营长高兴,连他和阿菊搬住到余老大娘家的事情都对黄弼谈了。他觉得让这位上级首长能够笑笑,心里舒服。但是,他又怕来,他一看到他的营长那样艰难地躺着,那样的瘦弱,就感到难受。
杨军在一会儿以前,从这里拿去营长送给他的皮包,要说的话,营长已经对他说过了。可是,在他从病房里出来以后,脚步不自主地又拐到营长的小屋里来。
他沉默地站在营长的床前。
“都准备好了?”黄弼喃喃地问道。
“准备好了!一共三十八个人,编成一个排,要我带队。”
杨军用最低的声音说。
“也该当排长了!现在带一排人,以后要带一连人。”
“我还是当班长!”
“当班长的人多了,用不着你当了!”
“营长还有什么话交代吗?”
“把阿菊留在后方,放心吗?”
“跟黎青同志做点事情,她能管她自己!我才不挂念她!”
黄弼的唇边漾出了一丝笑容。
杨军仿佛感觉到营长在笑他说了违心话,咬着嘴唇笑了一笑,好象这样便赎回了不坦率的过失似的。
黄弼思索一下,把杨军的粗壮的手握在自己干枯的手掌里,用一个中指伸来缩去地摩着杨军的手背上丰满的肌肉。仿佛这个小动作使他感到愉快似的。
他的闪着顽强的光辉的眼睛望着屋顶,语调低沉地说:
“我们这个队伍,勇敢,这是革命军队的天性!要记住!光凭这个天性是不够的!要讲究战术!不讲究战术,自己吃亏!流血,牺牲,有什么了不得!一根鹅毛!一片树叶子!带着士兵吃亏,革命吃亏,那是罪过!……技术也很重要!到前方去,四大技术①要苦练!有炮、有枪打不中敌人,敌人就不怕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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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四大技术系指射击、投弹、刺杀、爆破四项军事技术。
“吐丝口战斗好险啦!差一点点就打不下来!……
“不要怕人家说你怕死!……
“我受了伤,想了多少天数,就是这几句话!”
他的话是一个字音一个字音吐出来的,他吐得很吃力,但是他吐了出来。象一粒一粒明亮的珠子,从他的心底下弹出来似的。珠子弹出来以后,就弹击着杨军的心壁,仿佛还激起了象指头猛地弹在钢琴键子上的那种声音,沉重、响亮、拖着绵长的余音。
“我把这些话,永远记住!告诉教导员去!”杨军把每一个珠子在心里点数了一遍,然后低沉地说。
黄弼的笨重的头,微微地颤动一下,象是一阵冷风侵袭了他,杨军急忙把他颈项上的被子塞好。
“程教导员!没人告诉你?”
杨军吃惊地睁大眼睛,摇摇头。
“唉!到苏团长那里去了!”
他的深陷的眼珠,突然冒出火来似的只是闪闪抖动,接着。两个眼井里就涌出碧清的泉水来。
“营长!”
杨军悲泣着低沉地喊了一声,伏在营长的身边。
营长的干枯的手抚摩着杨军的脖子,他感到青年的身上有一种足以使他消除一切悲酸苦痛的温热,立即地停止了呜咽和泪水的奔流。青年感到营长的手掌也是温热的,象是春天的阳光那样。
黄弼突然兴奋地说:
“希望下一仗能够消灭七十四师!好个强盗队伍!”
听了营长这许多话,杨军受到最深刻的感染,同时也感到最大的满足。营长的血的经验教训,象禾种一样,洒种到青年一代的心田里。
营长向杨军扬扬手,闭上眼睛,安详地睡了。
杨军在营长小屋的门外,徘徊了许久。
夜空缀满银色的光点,明天还将是一个晴天。
他回到住处,炕上躺着一个军人,定睛一看,见是阿菊,便高兴地问道:
“军装领来啦?”
听到杨军的脚步声,转脸朝里躺着的阿菊,高声大笑地跳下炕来。她站直身子,挺着**,显露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兴奋得颤着嗓音说:
“下午领来的,胸章刚刚钉。你看!怎么样?威武不威武?”
杨军笑着端详一阵,象教练新兵一样,教阿菊两脚并立成“人”字形,两手垂直,眼睛望着前方,新兵阿菊也就照样地做着。
“很威武!就是一个缺点!”杨军评量着说。
“什么缺点,袖子长了?”阿菊问道,在自己的周身寻看着。
“风纪扣没扣上!”
阿菊摸着领口,杨军靠近前去,替她扣上了风纪扣。
“我明天也走。”阿菊坐到炕沿上,拍拍胸口,说。
“又想回江南去?”杨军问道。
“跟你一齐上前线!”阿菊扬着手,做出一种英武的姿态说。
杨军放下皮包,阿菊把黎青给姚月琴的信交给他,笑着说:
“有空,你也写封信给我。”
“有话说就写。”
“没话说就不写?”
“嗯!”
“话在你肚里,我也不知真的有话无话!”说着,阿菊指着炕前小橱上的肥皂、毛巾问道:
“前方肥皂也买不到?你的东西够重了,还带这个?”
“是留给你用的!”杨军说。
“好大的人情!怕我脸上有灰,给我两块肥皂!”阿菊把肥皂、毛巾推到杨军面前,冷笑着说。
杨军摸出小镜子来,也冷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