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从未有任何时候像这般清晰,也从未有任何时候像这般模糊。那时的风,比现在柔和,也比现在深刻。阳光照在高飞的云朵上,小鸟徘徊在云朵下,我们就躺在下方冰冷的青石板上。透过枯枝照射下来的明媚光线,像那个年代灿烂的笑容,闪动着迷人的光彩。
乡间小路旁丛生的青草,已然枯黄纷飞。田间的小麦,已露出新绿,开始在这个世界寻找新的生活。树木,脱落干净的枝干如同赤身***的孩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七岁,是个艰难的年代,也是个幸福的年代。风比以往更猛烈,天气也比以往更寒冷,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早晨,天上开始下着细微白雪,纷纷扬扬,如柳絮飘落,实在是静美到极点。小院,小道,小小的屋顶,小小的山头,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暖暖的,紧紧的。 妈妈出门的时候,我还没有起床。那时的我,想必不会比现在勤快许多。寒假之时,冰雪飞扬的早上,小孩子都不怎么愿意离开温暖的床。所以,妈妈何时起的床,又是何时离开家门,我一无所知。 至于我,当我走出大门的时候,心中被叫醒的不满瞬间消失了。睡眼惺忪就迫不及待向小院跑去。踩在柔软的白雪上,‘咯吱’作响。耳边也是落雪的‘簌簌’声。整个世界静谧而又喧闹,美丽到刺入骨髓。 目光总是容易被刺眼的东西吸引,玩了一会儿,才发现奶奶在雪地里用铲子铲雪。那时候我并不明白,雪还在落,铲了很快又会被覆盖住,岂不没有意义? 她身上穿着七八十年代的衣服,此时上面积了雪,臃肿的身体倒像一个矮胖的雪人。枯黄干瘪的脸上尽是皱纹,深陷的眼睛时不时露出沉默的光采。她不笑时有些严肃,可是笑起来却让人觉得很亲切。那时我必然是喜欢她的,毕竟她有什么好吃的总会先想到我。 妈妈回家的时候已经大中午了,雪已停,阳光又出现在没有一朵云彩的天空。她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书包,背上是一个竹子编织的背篼。瘦削的双肩上堆积着尖尖的白雪,使她看起来更为瘦削。头上热气蒸腾,发际之间缓缓滴下水来。而在她衣袖胳膊的地方,紧紧粘着一大片泛黄的积雪,以及一大片一眼就能看出的压痕——她滑到了。 我就坐在板凳上,玩雪的快乐此时已消弭得无影无踪。初始的冲动,此时只剩下无趣。妹妹在我旁边,也有模有样学着我的姿势坐着。小脸冻得通红,全身也冷得瑟瑟发抖,可她就是不愿进去烤烤火。 “妈妈,你回来了!” 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刀刻一般清晰回忆起那时妈妈脸上的笑容。她脸色是苍白的,精神却很好。多病的身体纤瘦如柴,不大年纪就有了皱纹,生了白发。可是,灿烂的笑容如阳光弥漫,在她整个人身上泛滥开来,连那个黑漆漆带着疲惫的眼睛里也能感受到浓浓的欢快。 她放下背篼,从书包里掏出一盒色彩鲜艳的铅笔,在我身前弯下腰,哆嗦着手递给我:“忠忠,你要的铅笔,我给你买来了!”(忠忠是我的小名,也是我父母长辈对我的昵称。) 我极兴奋了,终于得到自己一直想要的彩色铅笔。‘噌’地站起身,手忙脚乱从妈妈手中接过铅笔,迫不及待就打开美丽的盒子。那一排艳丽的色彩,就像天际无与伦比的彩虹,横亘在记忆中,永远不曾消退。 妹妹在一旁,见我得到这么漂亮的东西,脸上一急,嘴角裂开,‘哇’地哭了出来。她想必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能只是单纯地觉得委屈了,自己也应该得到些什么。 妈妈急忙从包里掏出几颗包装鲜艳的糖果,剥开一颗塞在妹妹的嘴里。甜味渐渐化开,哭声立刻就停了下来,只余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她眼泪鼻涕齐流的脸上,终于又笑了起来。 我毕竟不知道,这样的一盒彩色铅笔,竟要花费四块钱。那个年头,四块钱已经很多了。一捆白菜苗两毛钱,二十捆才能买到这样的一盒彩色铅笔。 到集市很远,那时候,坐车是很奢侈的事。在冰天雪地里,背着几十斤的菜苗,徒步行走了二十多里,那种艰辛,非是一言半语就能描绘出来的。 屋子里暖和了许多,烈火终于在这个寒冷的空间蔓延开来。我靠在妈妈身上,一遍遍抚摸着心爱的铅笔,不舍得放开片刻时间。 妹妹躺在妈妈的怀里,嘴里嚼着甜甜的糖果,小眼微微眯上,似乎在享受着什么。又似乎是睡着了,梦到了什么甜美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