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原创文学网 - 纯净的绿色文学家园 !
雨枫轩

祖母,和她的娘家

时间:2022-11-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路边的树 点击:

  “燕姐姐燕,双柯杈,提个笼笼回娘家。娘家门上一坑水,叫大姐,堵狗来。叫二姐,洗手来。叫三姐,下面来。下的什么面?下的细长面。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一窝线……”

  在对面山上的夕阳,染红土墙和归圈的牛羊时,奶奶就坐在门口的柴墩上,昏花的老眼,空洞的望着远处紫色暮霭升腾笼罩的山峦,一遍又一遍,这样娓娓低喃着轻唱。

  早晨,跪在炕沿门前烧了炕后,奶奶一直不脱鞋就上了炕,望着秋天里窗外窑门前、一株黑瘦伶仃的柿子树,又这样哼唱。

  我已醒来了,但还赖在被筒中,听奶奶一遍又一遍的轻轻哼唱。

  奶奶的声音苍老浑浊,像用木槌缓缓敲击一只瓦缶,嘤嘤嗡嗡的,但似乎余音却一直在粮食囤架上、窑洞深处,久久的盘旋萦绕。

  看到我醒了,奶奶停止了吟唱。她掖了掖我的被角,把我的棉衣捂在了炕上最热的一角后,又开始了不厌其烦的絮叨。我真想不通,一个七十多岁的白发老妪,怎么会对一个乳嗅未干的黄毛小子,说那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废话。

  奶奶说,狗蛋啊,我十七到甘省,做了你那五八年就死了的、不知在阴司变了多少次驴的你爷的二老婆……你瞅瞅,到现在,我荫(繁衍)了你大爹你大你姑姑、还有狗蛋你们多少后人啊……

  奶奶的这番论调,让我听得耳朵生茧,但却总不以为然。我想,即使我奶奶--那个叫张仙娥的陕西女子,不在民国十八年被人贩子从陕西风翔,卖到我们甘肃平凉繁衍儿女子孙,这里的人,也会只多不少。只是,有没有狗蛋我现在趴在被窝中听她唠叨,那可真就说不清楚了。

  奶奶说,我十七到甘省,骑在驴背上,连个裤子都没有……还是你太爷,给我扯了一条绿灯芯绒裤子呢。到甘省的那年,你碎球爷还在吃奶呢。以后的好几年中,你碎球爷,还是没裤子穿。你大爹都六七岁了,整天像个泥猴一样光着屁股爬沟溜渠,和你碎球爷那些大娃娃们整天厮混在一起,耍什么西安事变呢……

  识了字后,我认得了户口本上奶奶的名字,是叫作朱兰芳的。

  张仙娥,是奶奶在陕西风翔什么第三村娘家,做闺女时的名字。就像奶奶说的,十七岁到甘省后,年年月月里,看到村子里别人家的小媳妇老媳妇,在农闲时骑驴回娘家,心里凄惶寂苦,常停下手里的活计,一个人偷偷摸泪。于是,经过那时任保长的二爷拉连,认了塬上螺丝湾一户朱姓殷实人家做娘家,名字成了朱兰芳。

  认的这个娘家,解放后被定为了地主,奶奶也被受到了牵连,吃了很多苦。以致父亲十八岁去参军,由于舅舅是地主,被取消了资格。为此。父亲抱怨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大后,听到这些故事,我也耿耿于怀了好几天:如果奶奶不去认什么娘家,父亲就不会因为成份不好当不了兵。如果在那年月,父亲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说不定,我现在就是高干子弟了……

  奶奶在我爷死后,一个寡妇人家,硬是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了三儿三女。即使到了我现在的年龄,静心回想思索奶奶的一辈子,我也无从想象她一个女人,是怎么一天天一年年熬过来的。

  日子过得艰难时,奶奶顾不上想陕西的娘家、陕西的爹娘,还有去凤翔城里做童养媳时,那个还在娘怀里吃奶的小兄弟。等儿女大了,日子不作难了的时候,奶奶却头发全白了,腰身佝偻,拄上了拐杖。挪动小脚去野外挖野菜、捋榆钱,一个来回,都得多半天时间。

  日子安稳了,不愁吃穿了,奶奶对她那个陕西凤翔不知什么乡镇只知道叫第三村的娘家,却愈发念叨得紧了。

  奶奶对炕下的大爹和父亲说,你们俩娃啊,在妈死前,回一趟陕西娘家,看看那里的黄土和河水,也不枉为娘的,辛辛苦苦拉扯你们成人,也算你兄弟俩孝顺……

  大爹和父亲,在脚地上,口里唯唯诺诺。

  其实在前几年,大爹到陇县、千阳、眉县、扶风、风翔当麦客时,专门打听过奶奶的娘家,也还找到了那个叫第三村的村子。村子里最老的老者,能记起小时侯一个叫张仙娥的女子。说是小时候,他们一起到地里挖过小蒜、拾过地软子……大爹问老者,我奶奶还有没有别的亲人什么的。老者说,奶奶最大的那侄子,去年冬上,刚刚过世了……

  打我记事起,奶奶就七十多岁了。

  奶奶年龄大了,经不起长途颠簸。大爹和父亲都知道,奶奶有生之年回娘家的梦想,到了,也只能是个无法实现的念想。于是只能在方圆乡镇过物资交流会时,父亲在架子车里,垫了麦草铺上毯子,拉着奶奶去听听秦腔,喝一碗豆腐脑,吃两个她还能唏溜动的软柿子,看一回眼前人来人往的热闹。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