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死亡:消融隔膜 赵三悦当然不是主动要求成为遗容化妆师的。
她是舞美设计科班出身,找工作因为不是个性太强就是男生优先而连连碰壁,她丧且宅,整天想死,人生格言是“为什么不能让想卷的人卷,想佛的人佛,喜欢工作的工作,喜欢躺平的躺平”,从而被弹幕上的年轻观众视为“世另我”、“我的互联网嘴替”。为了存心让关系不佳的母亲怄气,她接受大姨介绍的工作,开始“替死人化妆”,迈过心理恐惧与畏手畏脚两道关卡,技术问题固然难不倒,实习期过,她自评进步飞快,能控制化妆时间,希望挑战更高难度的遗容处理——馆长和师父却齐齐不予转正,拍案而起,“你都在殡仪馆待了三个月,感受就是这些? 差距在哪里?直至殡仪馆来了一个出轨被情人砍得面目全非的男死者,他的妻子悲痛得歇斯底里,质疑角落里三悦稍稍发出的响动是在讪笑,嘲讽她的人生——从怀揣梦想的名校毕业生到全职妈妈,丈夫变心孩子还小,重回职场又早已没了自己的位子,尽管生活被死于不忠的丈夫撕碎,她还是百般挑剔地坚持,无论多少钱也要还原其生前最精神的容貌,拼尽全力创造童话式葬礼,为儿女留下与父亲在人间最后的、也是最好的一次见面,不要太早明白,那些她品尝过的世间疾苦。 目睹她强打精神的坚强和不堪一击的脆弱,又在殡仪馆各部门轮岗一圈,听到告别式主持人说再难过也要忍住泪水,因为家属还需要她的安慰,也跟司机开车去医院,见到两鬓星星的亲眷苦求医生救救病榻上的老母,“我们不能没有妈妈呀”,三悦终于意识到,她要处理的远远不止一张脸孔,其背后是戛然而止的鲜活人生,是充满遗憾的永久别离,10分钟完成化妆不是值得骄傲的KPI(绩效考核),挑战更高难度的遗容处理更是对往生者的不敬。 死亡将人陌生化,躺在棺椁里的就算是至亲,也总有层隔膜的寒冰,似乎亲人已经不在那具躯壳里,相信是不少人都曾有过的葬礼体悟。2017年的台湾纪录片《那个静默的阳光午后》,就是以医学院中的大体老师(供解剖教学遗体)徐玉娥作为拍摄对象。在和丈夫共同签下捐赠同意书后,她先行一步,丈夫每周驱车去学校看看她,镜头没有回避那些焦黄的皮肤与暗红的器官,虽早非生前样貌,仍旧习惯闲话家常地诉说,“因为她是我老婆”。而在课程开始,肉身经历防腐、分解与缝合之前,医学系学生的暑假作业之一,是去拜访大体老师的亲友,了解她去世前的生活和性格,小小的一个环节,却把知识传递扭转为充满温度的寻求生命同理心,就如同三悦的化妆刷扫过的不再是简单的眼耳口鼻,手术刀下,也远远不止血管与骨骼而已。 因为未知,所以恐惧。为了消融这份陌生感,倡导生前面向身后事的理念,三悦那些外传工资两万打底,实则钱少事多随时待命的同事们,都各自绞尽脑汁。告别式主持人会在仪式开始前,无视忌讳握住逝者的手,进行平等的对话式自我介绍;小区对面要建临终关爱病房,化妆科师姐不顾房价大跌风险,成了第一个签名支持的户主;成天嘻嘻哈哈的副馆长查出癌症末期,他在网上更新遗愿清单Vlog(视频日记),向妻子再次告白,与久违初恋共舞,搞树葬、办开放日,将余下的生命和死亡本身,都贡献给这份事业。 是伟大?抑或无私?换言之,这般职业,可以用热爱来形容吗?也许更多的是尊重与平视吧。不同于久负盛名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2008年电影《入殓师》中,那份日本文化特有的肃穆庄重与行礼如仪,《三悦》这个本土故事,殡仪馆的暮气涣然冰释,又焕发充满闹腾腾烟火气的中国式生机,树葬区的榕树投下一大片荫蔽,骨灰埋在泥土里,又长出漂亮的小花,路过的孩子不禁驻足观赏,轻盈的日常点滴,往大了说,不就是生命的循环吗? 处理哀痛:对照坐标 三悦起初不敢向人透露工作内容和地点,仅说是服务业,怕遭白眼、被嫌晦气。直至认识在临终关爱病房工作的医生罗大淼,他向她友好握手,说“所以我是生的守门员,你是死的摆渡人”——如果说明暗代表生死,殡仪馆就是建在这过渡性光影的交界时空上。 当死亡成为既成事实,生者该怎样自处?法国哲学家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在母亲去世后的《哀痛日记》中反思,哀伤是一层层的、像硬化的痂,每一片都完整成块。时间不会让哀痛消失,只会使哀痛的情绪性消失,“不是将丧伤(悲恸)消弥(以为时间可以疗伤的愚蠢想法),而是改变它、转化它,将它从一种静止状态(困厄、悒郁、不断重复的相同情绪),变成一种流动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