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谁家子弟谁家院
王武子回到府中,早命人将八百里驳的心肝交付厨下,一面吩咐家人扫洒庭院,安排姬妾调弄管弦,一面差亲随去把平日里相熟的好友一一请来。
不多时,客人们分沓而至,尽皆寒暄落座。王武子与他们行觞说笑之际,飞快地扫了一眼偏厅——除了虎儿和平子,其余的客人已都到齐了。
差去请平子的侍卫早已回来,禀道:“王公子说他知道了,一会儿就动身”。武子知道平子生性散漫,向来如此,他说的“一会儿”,短则一两个时辰,长则半天,因此也没打算专门等他。只是外甥卫玠,是今天宴会的主角,却不知为什么迟迟不来。他既没到,王武子也就只与人随便聊些闲话,一字不提早晨赌射八百里驳之事。其实牛心早已准备停当,搁置在厨房里。
他心中暗自诧异,卫府在洛阳城西,与此地相隔不远,难道是虎儿今天不能来?可是不但虎儿没有到,连两个时辰前差去请他的侍卫都不见人影,不由人不觉得蹊跷。
过了一会儿,武子终于沉不住气了,招手叫来另一个随从,命他再去卫府一趟,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坐在他身边的冯诩太守孙子荆听了问道:“武子,你还在等谁?”
“不过是我的小外甥罢了。他前日刚行了束发之礼,我便想叫他过来与诸君见见面。”
“这位令甥可是卫巨山的小儿子,卫太保之孙?不知卫公子何字?我们怎么从来没见过?”马上就有人询问道。
“他不过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称字岂不折杀了他,直呼其名便可。”武子笑道,“我妹妹拘管得严,加上这孩子从小多灾多病,因此不大会客,也极少出门。”他话还没说完,早有客人悄悄告诉刚才那发问的人,卫家的小儿子名玠,字叔宝,小字虎。那人点头一一记住了,又详细地打听起这位公子现袭何爵,可有官职候补,先父、先祖父、家里那些去世了的叔叔伯伯都字什么、名什么等等消息,絮絮地问个不休。
人们闲坐饮酒,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卫玠还是没有到,连同这次被差去的那个侍卫也一去不返。王武子虽仍旧谈笑自若,心中却渐渐焦躁担忧起来。他的目光时不时瞟向院中,这神态自然落在孙子荆眼里,孙子荆笑道:“不如我去替你看看。”说着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抖抖袍子站起身来。
王武子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哪有让你起身的道理?想是这两个蠢奴才惫懒误事,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他们。”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走到厅外立住——正是后来被差去的那个侍卫。王武子见他一个人回来,不由得心下更是恼怒,无奈当着满堂宾客,发作不得,强自忍耐了半天,淡淡地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赵显和小公子呢?”
那侍卫单膝跪下道:“回禀将军,赵侍卫和小公子正在路上,羊车已在新亭口,片刻就能到此。赵侍卫让我告诉将军,他说,他和小公子本是今日晌午动身的,并没有耽搁,只是……”
王武子听说外甥终于要来了,虽然恼火他耽搁了这么久,当着外人的面,却不愿多问。这侍卫却当众提起话头来,武子不由厌恶他没有眼色,皱眉道:“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那侍卫低着头,似乎在犹豫着怎么措辞,期期艾艾了半晌,这才小声道:“只是,赵侍卫说,小公子……小公子的车骑经过闹市,片刻后,竟然,这个,竟然有数千人尾随羊车左右,相拥观望,把道路挤了个水泄不通,因此才,才耽搁了这许多时辰……”
此言一出,满座的宾客顿时都停下了谈话,转头去望他。王武子诧异道:“你说什么?”
“小人不敢撒谎。小人去时,亲眼见到京城里的男女老少,把羊车围得寸步难行。”
王武子愣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既是这样,你还不快带一队人马去迎他们,把众人赶开。我那小外甥生性腼腆,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可别要让他受惊才好。”
孙子荆第一个忍不住了,“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几乎带翻了面前的小桌子。只听他踊跃到:“我跟他们一起去!当年潘安掷果盈车,我只听过,没有见过;如今竟有美甚潘安仁者,这个场面千年不遇,怎能错过?!”说罢也顾不得王武子在身后阻拦,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厅外,便和那侍卫一同出去了。
满堂的宾客虽比这个冯诩太守自持稳重得多,却也都万分好奇起来,互相交头接耳,一时间人声鼎沸。王武子微笑道:“子荆都过了知天命之年了,说话行事却还像个孩子。”
“想必令甥风姿不似凡人,这才能令京洛百姓倾城相观。实不想瞒,在下也快要忍不住想出去看看了。”一个宾客笑着说,其他人纷纷附和。
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大家不约而同地都伸长了脖子,微微起身离座——一看之下,不由大失所望——原来是孙子荆又回来了。
“谁家璧人,竟引得万人空巷!”
孙子荆人还未进屋,就先高声叹道,一面眉飞色舞地挽起了袖子:“说万人空巷啊,实不为过!我孙楚活了大半辈子,昔日武帝乘羊车游京洛我也见过,哪里比得上这一次声势壮阔!”
王武子急忙打断他的话:“子荆,你胡说什么?!这怎可乱比?!”
“孙太守,你见到卫家的公子了吗?”另一个客人问。
“没有,人太多了,我个子又矮,只看到身边的男女老少推推搡搡,奔走相问:‘谁家子弟?何处璧人?’,要不是赵侍卫护着,我差一点儿就被踩死在新亭口了,最终也没能看到武子这个外甥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他话还没说完,身旁的人,连带王武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赵显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向着里面叩头道:“望将军恕罪!卫公子已到了,现在正侯在偏厅里。”
王武子挥了挥手笑道:“快让他进来。”
随着这句话,厅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都安静了下来,正在喝酒的人放下了酒杯,正在弹曲的歌姬也停下了琵琶。一片沉静之中,忽而由远及近,传来木屐踏在檀木地板上的声音。嗒,嗒,嗒,缓慢的,安静的节奏,蕴藏着无穷无尽的优雅,一下一下地,踏在人的耳朵里,踏在人的心上。
然而声音的主人,却仍在门外。
忽然门廊边露出一方洁白的衣角,然后一个洁白的影子,翩然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厅堂里的人们,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先前听说洛阳城万人空巷,争观“小璧人”,他们不由自主地都把这位“璧人”想象成了一个妖媚的少年。如今亲见其人,才蓦地惊觉,自己原来想错了。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人们看见这少年,竟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逍遥游》里的这句话。原来庄子口中姑射山上的仙人,并不仅仅是一种精神、一种意象,他还可以是如此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你眼前的。
这少年立在门口的样子,让人想起一只刚从天空飞落,停在溪水边的小鹤。他的身材修长而又瘦削,礼服罩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大,仿佛随时要临风而去似的,给人一种不能持久的错觉。
人们常用“目如点漆、肤若凝脂”来形容姿容美好的人,可是什么样的黑漆,能像这双眼睛一样,蕴含着如此生动而又清冷的表情?那目光太纯真、太深刻,竟让人不敢与之对视;他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白得像清晨树林里的一团雾气——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凝脂,能够如此空濛干净。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这句话用在他身上,竟然恰到好处。
他纤尘不染的眉眼,像名家的画作,笔墨精致入微,留白不着痕迹,远观有一股难言的幽韵。看了这样的五官,再看任何一张脸,你都会觉得它们像画坏了的草稿,不是太粗糙,便是太俗艳了。
孔子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孩子不知是什么原因,身上没有任何地方佩玉。他的手中没有拿玉麈、腰间没有缠玉带、头上没有带玉冠,可是他的人,却像是一整块和田白玉雕成的一般。
满堂宾客鸦雀无声地看着这个少年,只见他缓步而前。站在门外的时候,他仿佛仙子绝尘而立,有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优雅;可是一进这房间,他却立刻流露出一个极少交际的孩子所特有的稚拙——这孩子明显感到别人都在看着自己,不由得手足无措。只见他来到王武子面前站住,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颤动的阴影,小声道:“舅舅。”
王武子早已起身离座,拉起他的手笑道:“你总算来了,让我们一阵好等。”
少年的脸一瞬间变得通红,连脖子都红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虎儿站在厅堂正中,心里阵阵慌乱。周围坐满了盛装的宾客,他一个也不认得,却见他们宽衣大袖,头挽高髻,有的赤脚,有的光脚踏着木屐,一个个穿着得有如神仙一般。只听满厅里环佩叮咚,珠玉啷当,甚至有各种各样熏香的味道,从他们的袖子里散发出来。
在家中,即使母亲和细柳也从不熏香,男子身上佩香更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这林林总总的异香直把他熏得头昏脑胀。此时早有那眼色快的客人,指着虎儿笑道:“武子,令甥的容貌跟你真是像啊!”
王武子闻言,转身仔细打量着虎儿,摇头微笑道:“不像,不像。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说着他挽着虎儿来到众人面前,笑道:“来,让我一个一个给你引见。”
“这是我的忘年之交,冯诩孙太守。”
“这位是荆州刺史,忠毅公之子吴先生。这位是……”
王武子把在座的每个人都给虎儿引见了一遍,直到最后一位客人,坐在最偏的角落里。他带着虎儿来到那人身边,还没开口,那人早已慌忙站了起来,朝虎儿躬下身去。王武子也不阻拦,淡淡地说了一声:“这位是孙秀先生。”
虎儿心下诧异,看样子舅舅好像是直呼了对方之名,连字都懒得叫了。这本是很失礼的事,那孙秀却好像受宠若惊一般,迫不及待地对着自己行起礼来。
虎儿一面还礼,一面多打量了孙秀两眼。只见他一张白皙的脸生得极是俊俏,年纪也不大,穿着便服,猜不出他的官阶。
孙秀滔滔不绝地恭维着虎儿,可他的话才说到一半,王武子却已不动声色地携着外甥转过身来,直走到面北的主席,紧挨自己的座位边。虎儿自知年幼位卑,无论如何不敢就坐,武子却按了他坐下,笑道:“今天你是主角,自然应当坐主位,看看舅舅为你的束发之礼准备了什么?”说罢拍了拍手,一列宫妆的美姬姗姗而至,前面的几人立在虎儿身边持巾奉帚,最后的一个侍姬承上了菜肴。
“听说过王君父的八百里驳么?”武子微笑着向虎儿道,“烤牛心是洛下的一道名菜,尝尝这日行八百里的神牛的心肝,味道有什么不同?”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众人七嘴八舌地问武子事情的经过,武子却只是笑笑道:“君父跟我打赌,输了就把八百里驳送我。结果他输了——就这么简单。”
忽然一个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哈哈,武子,你今天早晨还把君父气得半死,怎么现在变得这么谦虚了?”
虎儿立刻抬头望向门外,只见舅舅早已起身迎了出去,与此同时,满堂的宾客都站了起来,他也急忙放下筷著,恭恭敬敬立在几边。
门外走进来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光华气度,一瞬间把满屋华服的宾客都照得黯淡失色了。走在前面的那人,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美髯修眉,衣冠楚楚,手持白玉为柄的拂尘,卓然如鹤,有遗世之姿。在他的身后,立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夷甫,你的行踪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到今日你竟能来,当真令寒舍蓬荜生辉。”王武子道。
“王将军以八百里驳的心肝为令甥的束发之宴,这个热闹,敝人不能不凑,以致不请自来,将军莫怪。”王夷甫一笑道。
武子早已把两人安置到虎儿身侧的上座,一面道:“这位是海内皆知的名士,琅琊王尚书。”
虎儿忙躬身作礼,那王尚书却伸手将他搀住,细细打量一番,微笑道:“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孩子!琅琊子弟中颇有些俊秀的人物,今天看来,若要跟卫家的孩子比,可就判若云泥了。”说着他微微侧身,指着身后笑道:“小公子,这是舍弟阿平。”
他与虎儿初次见面,便唤他做“小公子”,又主动给他引见自己身边的人,言辞间一派和蔼温雅的长者风度,让人不自禁地觉得亲切。虎儿侧头望向他的身后,一时间颇犯踌躇,不知该怎样称呼这位“阿平”。
叫做“阿平”的少年长身玉立,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宝剑,神色却戏谑调皮,殊不庄严。他的眉目像极了哥哥,一双朗若流星的眼睛朝虎儿扫了一眼,伸手摘下佩剑,“仓啷”一声扔在桌上,薄薄的嘴角牵起了一个浅淡的微笑,满不在乎地道:“就叫我阿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