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苹果①
在攸克辛海②和索洛甫吉③之间,在相应的经度和纬度上,在一块黑土上,从很早的时候起就住着地主特利丰·谢敏诺维奇。特利丰·谢敏诺维奇的姓跟“叶斯捷斯特沃伊斯培达捷尔”这个词④一样长,来自一个很响亮的拉丁字,意指人类为数众多的美德当中的一种。他那块黑土共有三千俄亩。他的田产,惟其是田产,而他又是地主,所以早就抵押出去,已经在出售。田产的出售早在特利丰·谢敏诺维奇还没秃顶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却一直拖到现在都没解决,由于银行的轻信和特利丰·谢敏诺维奇的诡谲而进行得极不顺利。那家银行迟早会倒闭了事,因为特利丰·谢敏诺维奇,如同他那类人一样(那类人多得不计其数),卢布倒收下了,利息却不付,即使有时候付一点,也是为了面子,敷衍一下,犹如善心人为亡魂的安宁和建造教堂而拿出一个戈比一样。假
①原题是《由于苹果》。
②古希腊人对俄国南方的黑海的称呼。——俄文本编者注
③疑指俄国北方白海的索洛韦次群岛。“在攸克辛海和索洛甫吉之间”的意思大概是“在俄国的南方和北方之间”。
④这个词意为“博物学家”。
如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世界,而是给每样东西都起上表里相符的名字;那么,特利丰·谢敏诺维奇就不会叫特利丰·谢敏诺维奇,而要另外换个名字,就会用统称牛马的名字称呼他了。老实说,特利丰·谢敏诺维奇是地道的畜生。我想请他本人同意这一点。要是这个请求传到他那里(他偶尔也读一读《蜻蜓》①),他多半不会生气,因为他是通情达理的人,会完全同意我的见解,而且或许到秋天,他还会出于慷慨而从他那些安敦诺夫卡苹果②里拣出几十个来派人送给我呢,因为我没把他的长姓公之于世,这一回只限于提到他的本名和父名而已。我不打算描写特利丰·谢敏诺维奇的全部美德:这个题目写起来太长了。要想把整个特利丰·谢敏诺维奇连胳膊带腿一齐容纳在一篇作品里,那就至少得写出欧仁·苏③所写的《永久的犹太人》④那样又厚又大的书才成。我不想涉及他打牌的骗人手法,也不想涉及他为了不还债和不付利息而耍的各种手腕,更不想涉及他戏弄教士和诵经士的那些把戏,甚至也不想涉及他按该隐和亚伯⑤时代的打扮⑥骑马跑遍全村的漫游,而只限于描写一个小小的场面来表明他对人的态度。他凭四分之三世纪的经验,编了一段绕口令来称赞这种态度:“乡巴佬,糊涂蛋,怪娘们儿,傻瓜蛋,一 ‘耍傻瓜’⑦准输钱。”
有一天早晨风和日丽(那是在夏末季节),特利丰·谢敏诺维奇走进他茂盛的园子,顺着那些长长短短的林荫路散步。
凡是能激发诗人先生们诗兴的东西,大量散布在他的四周,比比皆是。它们似乎在说话和唱歌:“来,拿去吧,人啊!趁秋天还没有来,尽情观赏吧!”然而特利丰·谢敏诺维奇却无心观赏,因为他根本不是诗人。再者,这天早晨他的灵魂正特别热中于领略冬眠的味道,每逢他打牌输了钱,他的灵魂就总会有这样的感受。特利丰·谢敏诺维奇那忠心的雇工卡尔普希卡跟在他身后走,这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家伙不住往两边张望。卡尔普希卡在美德方面几乎超过特利丰·谢敏诺维奇本人。他擅长把皮靴擦亮,更擅长把多余的狗勒死,不管什么人的什么东西,见着就偷,至于做起暗探来,谁也比不上。
合村的人由文书带头,一概叫他“狗腿子”。很少有一天农民和邻居不向特利丰·谢敏诺维奇抱怨卡尔普希卡的秉性和作风的,可是这些抱怨始终是白费,因为在特利丰·谢敏诺维奇庄园的经营管理上,他是谁也不能代替的人。特利丰·谢敏诺维奇每次出外散步,老是把忠心的卡尔普⑧带在身边,这样可以少遇到点危险,多添点快乐。卡尔普希卡有一肚子说不完的逸闻、俏皮话、笑谈,要他不讲是办不到的。他总是讲这讲那,只有听人家讲有趣的故事的时候才停住嘴。在上*********
①这篇小说发表在彼得堡幽默杂志《蜻蜓》一八八○年第三十三期上。
②俄罗斯的一种晚熟的黄绿色苹果。
③欧仁·苏(1804—1857),法国作家,写过许多篇幅极大的长篇小说。
④欧仁·苏的这个长篇小说原名《流浪的犹太人》。
⑤据《旧约·创世记》载,该隐和亚伯是上帝所创造的第一个人亚当的儿子。
⑥即赤身露体。
⑦一种纸牌戏。
⑧卡尔普是正名,卡尔普希卡是卑称。
述这天早晨,他跟在主人身后走着,对主人讲起一件事,唠叨很久,说是有一天,两个戴白帽子的中学生带着枪支经过这个园子,要求他卡尔普希卡把他们放进园子里来打猎,又说两个中学生拿出半卢布银币引诱他,可是他很明白他是为谁工作的,就愤慨地拒绝收下银币,却把卡希坦和谢尔克①放出去咬中学生。他讲完这件事后,本来想把村里医士可恶的生活方式加油添醋地描绘一番,然而这件事没有办成,因为从苹果树和梨树的密林那边有一种可疑的沙沙声传到卡尔普希卡耳朵里来了。听见沙沙声,卡尔普希卡停住嘴,竖起耳朵,开始倾听。他断定确实有沙沙声,而这沙沙声又确实可疑,就拉住他主人的衣襟,箭也似的向沙沙声那边窜过去。特利丰·谢敏诺维奇预感到出了小乱子,就抖擞精神,赶紧迈动两条老腿,踩着碎步,跟着卡尔普希卡跑过去。他们果然没有白跑一趟。……园子边上一棵枝桠茂密的老苹果树底下,有个农村姑娘站在那儿,嘴里嚼着东西。她身旁有个年轻的、宽肩膀的小伙子跪在地上,爬来爬去,拣起由风刮到地下来的苹果。他把不熟的丢到灌木丛里去,把熟的亲热地送到他的杜尔西内娅②宽阔而灰白的手心里。杜尔西内娅分明不怕她的肠胃消受不了,吃个不停,津津有味。小伙子又是爬,又是拣,完全忘掉自己,心目中只有杜尔西内娅一个人了。
“你从树上摘呀!”姑娘小声怂恿道。
“我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狗腿子多半到酒店里去了。……”小伙子就站起来,往上一跳,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来,递给姑娘。可是小伙子和他的姑娘,如同往昔的亚当和夏娃一 样,没有由这个苹果得到幸福③。姑娘刚刚咬下一小块,把它递给小伙子,他俩刚刚感到舌尖上有酸涩的味道,他们的脸就变了样子,随后就拉长、惨白了,……这倒不是因为苹果酸,而是因为他们看见面前出现了特利丰·谢敏诺维奇严厉的脸和卡尔普希卡幸灾乐祸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