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么啦?我早该料到她会这样做的。我早该料到了?不。我这人自私自利到这种程度,实际上我是那么不尊重人,甚至我都想像不到她会这么做。这,我受不了。顷刻间,我像发疯一样,急忙跑去穿衣服,仓促间随便披上了一件什么衣服,就急忙冲出去追她。当我跑上大街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走出二百步。
大街上静悄悄的,在下雪,雪几乎垂直落下,在人行道和空旷的大街上好像铺上了一只大枕头。没有一个行人,也听不到一点声响。街灯在忧郁地、无益地闪烁着。我跑出去二百步,一直跑到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她上哪去了呢?我追她想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向她下跪,因忏悔而痛哭流涕,亲吻她的脚,求她原谅!我想做的也就是这个;我的心整个儿都碎了,我永远,永远不会漠然地想到这一刻。但是‘我要干吗呢?’我不由得想道。难道因为我今天亲吻了她的脚,明天也许我就不会恨她了?难道我能够给她幸福吗?难道我今天不是第一百次地再次认清了自己的价值吗?难道我不会把她折磨至死吗?”
我站在雪地里,凝视着白茫茫的雪夜,想着这事儿。
“倒不如,倒不如,”后来,已经在家里了,我幻想道,我用幻想压下了心头的剧痛,“倒不如让她现在把这屈辱永远带走的好?要知道,屈辱能荡涤一切:这是一种最厉害、最痛苦的意识!明天我就可能用自己的所作所为玷污她的灵魂,使她心力交瘁。而现在这屈辱将永远不会在她心中泯灭,不管将来等待着她的污浊多么可憎——这屈辱将会用……恨……唔……也许还有宽恕……提高和净化她的灵魂……话又说回来,这一切将会使她心头轻松些吗?”
说真的:我现在要给自己提一个无聊的问题:什么更好——廉价的幸福好呢,还是崇高的痛苦好?你说,什么更好?
那天晚上,我坐在自己家里,内心痛苦得差点活不下去,我精神恍惚地想了许多。我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大的痛苦和懊悔不迭;但是难道还能有任何怀疑吗,我跑出家后,难道就不会在半道上再回来吗?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过丽莎,也没有听说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我还要加上一句,尽管当时我差点没有烦恼得病倒,但是对于那句屈辱和恨将会带来什么好处的空话,我还是感到很得意,而且得意了很长时间。
甚至现在,过去了如许年,一想起这一切,我都感到非常不舒服。现在有许多事我想起来都觉得难受,但是……写到这里是不是该结束我的这部《手记》了呢?我觉得我动手写这部《手记》,就犯了个大错误。起码,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一直感到很可耻:由此可见,这已经不是文学,而是改造犯人的刑罚。要知道,比如说,讲一些冗长的故事,描写我怎样独处一隅,因道德败坏,环境缺陷,在地下室里脱离活的生活以及追求虚荣和愤世嫉俗因而蹉跎了一生——说真的,这也太没意思了;小说里应当有英雄,可这里却故意收集了反英雄的所有特点,而主要是这一切将给人以非常不快的印象,因为我们都脱离生活,大家都有缺陷,任何人都或多或少有这方面的毛病。甚至脱离生活到这样的程度,有时候对真正的“活的生活”反而感到某种厌恶,因此当有人向我们提到它时,我们就会觉得受不了。要知道,更有甚者,我们几乎把真正的“活的生活”当作就是劳动,几乎就是在衙门里当差,我们都暗自同意,还是照书本上做为好。有时候我们干吗要蝇营狗苟,干吗要胡闹,干吗要孜孜以求呢?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干吗。如果按我们那些乖戾的要求照办不误,我们只会更糟。嗯,你们不妨试试,嗯,比方说,你们不妨多给我们一些独立自主,给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都放开手脚,扩大我们的活动范围,放松对我们的监护,那我们……我敢肯定:我们会立刻请求还不如回到有人监护的情况为好。我知道,你们也许会因此而生我的气,向我嚷嚷,向我跺脚,说什么“您说的是您一个人和您在地下室的那帮穷光蛋,因此不许您说:‘我们大家’。”对不起,诸位,要知道,我并不是用大家二字为自己辩护。至于我本人,要知道,我不过是在我的生活中把你们都不敢实行一半的事发展到极端罢了,而且你们还把自己的怯懦当成了明智,你们自欺欺人,并以此自慰,因此较之你们,我可能还多一些“活气”。请你们用心看看!要知道,我们甚至都不晓得,现在这活的东西在哪儿,它是什么,叫什么名字?你们假如撇下我们不管,叫我们离开书本,我们就会立刻晕头转向,张皇失措——不知道加入哪一边,遵循什么,爱什么,恨什么,尊重什么和蔑视什么了?我们甚至连做人,做个真正有自己血肉之躯的人都感到累,引以为耻,认为是耻辱,竭力想做一个并不存在的泛人。我们都是些死胎,而且生我们养我们的人早就不是那些有生气的父辈了,可我们却喜欢这样,越来越喜欢。我们的兴趣越来越浓。很快,我们就会设法让思想把我们生出来。但是够了;我不想再写《地下室》了……
不过,这位奇谈怪论者的《手记》写到这里还没写完。他忍不住继续秉笔直书。但是我们倒觉得也可以到此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