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像小山羊一样地爬来爬去。”老太婆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把目光从她的袜子上挪开了一会儿。
阿霞终于把一杯水全倒光了,顽皮地一摇一摆回到我们这里。奇怪的冷笑轻轻地扯动着她的眉毛、鼻孔和嘴唇;一双黑眼睛半放肆、半快活地眯缝着。
“您以为我的行为不成体统,”她的脸似乎在说,“反正我知道,您在欣赏我。”
“妙,阿霞,妙。”哈金低声说。
她突然似乎害起羞来,垂下了她长长的眼睫毛,端庄地坐到我们身边,像做错了事似的。我这时候才第一次好好地端详了她的面庞。这是一张我所见过的表情最富于变化的脸。过了一会儿,这张脸完全变得苍白,显出一副聚精会神的,几乎是忧伤的表情;她的面容使我觉得她更大人气,更严肃,更质朴。她完全安静下来了。我们围着废墟转了一圈(阿霞跟在我们后面),欣赏风景。吃午饭的时候快到了。哈金跟老太婆结账时,又要了一杯啤酒,并朝我转过身来,做了个狡猾的鬼脸,喊道:
“祝您的心上人健康!”
“而难道他有——难道您有心上人?”阿霞突然问道。
“可谁没有心上人呢?”哈金反问道。
阿霞沉思片刻,她的脸又变了,脸上又出现了挑衅的,几乎是无礼的冷笑。
回来的路上她笑得更厉害,更淘气了。她折了一根长树枝,把它放到肩上,像扛一杆枪,用纱巾把头包了起来。记得我们遇见了一大家浅色头发的古板的英国人;他们像听到命令似的,都流露出一种冷漠惊异的神情,用呆板的眼睛目送着阿霞。而她,好像专门和他们作对似的,高声地唱起歌来。回家以后,她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里,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头发梳得很仔细,腰束得紧紧的,手上带着手套。在饭桌上她表现得彬彬有礼,近乎拘泥,只吃了一点东西,从高脚玻璃杯里喝了点水。她明显的是想在我面前扮演一个新的角色——一个有礼貌的、有良好教养的小姐的角色。哈金没有妨碍她:看得出来,他习惯于姑息她的一切。他只是不时温和地朝我看看,微微地耸耸肩,似乎想说:“她是个小孩子,请宽容点。”午饭刚一吃完,阿霞就站起来,向我们行了个屈膝礼,戴上帽子,问哈金,她可以到路易斯太太那儿去吗?
“你什么时候请求过我的许可?”他带着自己那种一贯的,这次却是有点难为情的微笑回答道,“难道你跟我们一块儿感到无聊?”
“不是的,可我昨天已经答应路易斯太太去她家里。况且我想,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会更好些:恩先生(她指着我)还会告诉你点什么。”
她走了。
“路易斯太太,”哈金开始说,尽力避开我的目光,“是这里原来的市长的遗孀,是位和善的,但缺乏见识的老太太。她非常喜欢阿霞。阿霞特别愿意结识下层的人;我觉察到,这原因总是出于骄傲。她确实让我给娇惯坏了,您也看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对谁也不会苛求,对她就更不用说了。我必须对她宽容。”
我没有作声。哈金换了个话题。我对他了解越多,就越愿意跟他在一块儿。我很快理解了他。这是一个纯粹俄罗斯气质的人,诚实、正直、质朴,但遗憾的是,有点萎靡不振,缺乏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和内在的激情。他身上的青春活力不是像泉水一样的汹涌翻腾,只是闪耀着微弱的光芒。他非常可爱,聪明,但我无法想象他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当艺术家……“没有痛苦的、经常不断的工作成不了艺术家……而工作,”看着他柔和的面容,听着他不紧不慢的谈话,我想,“不行!努力工作你不可能,集中精力你不会。”但不爱他又不能够:心如此地渴望着他。我们俩在一块儿待了四个小时左右,有时坐在沙发上,有时在屋子前面慢慢地踱来踱去。这四个小时里我们就完全成了朋友。
太阳落山了,我该回家去了,阿霞还没有回来。
“她真是我的淘气鬼!”哈金低声说,“愿不愿意我去送送您?我们顺路拐到路易斯太太那里。我去问问,她在不在那儿,拐不了多少路。”
我们下到城里,拐进一条狭窄弯曲的小巷,在一所有两扇窗宽,四层楼高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房子的二层比一层凸向街道,三层和四层又比二层更凸出。整所房子上有古老的雕刻花纹,房子下面有两根粗大的柱子,它尖尖的瓦屋顶和阁楼上伸出的鸟嘴形部分,使整所房子看上去像一只大的驼背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