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通过比较,或者,可以说吧,通过譬喻来说明这一点。假如我是一个俄国小说家,而且很有才华,那我一定会从俄国的世袭贵族中选取我的主人公,因为唯有在这一类型的有文化的俄国人中,才能找到哪怕是美的秩序和美的印象的外貌,而这正是小说对读者进行审美影响所不可或缺的。我说这话,毫无玩笑之意,虽然我本人根本不是贵族(不说这话您也知道)。还在过去,普希金就曾打算把‘俄国家庭的传统’作为自己未来小说的题材,而且,请您相信,这的确就是我们至今拥有的一切美的东西。至少,这就是我们多少完成了的一切。我所以这么说,并非因为我已经无条件地同意这美是正确的和真实的;但是这里,比如说,已经有了荣誉感与责任感的完备形式,而这,除了贵族以外,在我们俄国,不仅还没有在任何地方完成,甚至也没有在任何地方开始过。我是作为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和追求平静的人才说这番话的。
“至于这种荣誉感是否好,这种责任感是否对——这是次要问题,但是对于我更重要的正是这种完备的形式,以及这好歹是一种秩序,而且这秩序不是已经有人事先规定好了的,而是自己终于熬出来了的秩序。上帝啊,我们认为最重要的是,最后好歹有一种秩序,而且是自己的秩序!这就是我们希望做到的,也可以说,我们希望这时能休息一下,松口气,哪怕有什么东西终于建设好了,而不是一味破坏,不是到处都是飞舞的碎木片,不是垃圾和糟粕,眼看着已经过去两百年了,仍旧一事无成。
“别指责我是斯拉夫派;我这样说——仅仅是因为愤世嫉俗,因为我心里沉重!现如今,从不久前开始,在我国,正在出现一种与上述描写截然相反的情形。已经不是垃圾依附于那些高层人士,而是相反,从那些美的体形上高高兴兴、匆匆忙忙地剥落下一块块、一团团东西,并与那些制造混乱的、心怀嫉妒的垃圾混成一块。这绝非个别现象:那些曾属于有文化家庭的父辈和祖辈,正在嘲笑他们的子孙也许想继续信仰下去的某些东西。不仅如此,他们还兴高采烈地不再隐瞒自己的子孙,因为他们忽然有权胡作非为而感到十分高兴,而这种权利他们不知道凭什么理由推导出了许许多多。我说的不是那些真正进步的人士,最亲爱的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说的仅仅是一群难以数计的败类,正如俗话所说:‘Grattez le russe et vous verrez le tartare’,请相信,真正的自由派,真正的、舍己为人的人类之友,并不像我们乍一觉得的那么多。
但是这一切都是空谈,让我们回过头来谈我们想象中的小说家吧。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位小说家的处境,应是完全被确定了的:他将不可能写其他类型的小说,而只能写历史小说,因为美的典型在我们当代已经没有了,即使还剩下一点残余,那根据现在的主导意见,也无法保持自身的美了。噢,在历史小说中,还可以描写许多非常赏心悦目的细节!甚至于还可以使读者看得入迷,让他把历史画面当成在当今这个社会还可能出现的情景。这样的作品,即使才华横溢,那与其将它列入俄国文学,还不如把它列入俄国历史更为妥当。这是一幅在艺术上十分完美的图画,是一幅俄国式的海市蜃楼,但是,在读者没有看穿它之前,在读者没有看出它是海市蜃楼之前,它的确存在过。这画面,描写了一个处在中上等文化圈子里的俄国家庭,接连写了三代人,以及他们与俄国历史的联系,——可是这些主人公的孙子辈,即这些祖先的后裔,却不能不被描写成他们的当代典型,有点愤世嫉俗,有点孤独,又无疑有点忧郁。甚至应该让他一出场就像个怪物,让读者一眼就看出他是个下野的人物,并相信,在他身后已经没有戏了。再往后……连那个愤世嫉俗的孙子也将消失不见;将出现新的人,还不认识的人,和新的海市蜃楼,但这些人又怎样呢?如果不美,那以后的俄国小说也不可能有了。但是,呜呼?难道到那时候仅仅是小说不可能有吗?
“何必跑远呢,谈谈你的手稿不更好吗。试看韦尔西洛夫先生的两个家(这一回,请允许我斗胆直言)。首先,关于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本人,我就不想多说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毕竟出身名门世家。他是一位有远古世系的贵族,同时又是一位巴黎公社社员。他是一个真正的像诗人般对现实有所感悟的人,他热爱俄罗斯,但是又全然否定俄罗斯。他不信仰任何宗教,同时又准备为某个模糊不清的信仰去死,他甚至都叫不出它的名字,可是他却热烈地信仰它,就像俄国历史上的彼得堡时期许多俄罗斯传播欧洲文明的志士仁人一样。但是对他本人,我们谈了这些也就够了;但是,对他那个世袭的贵族家庭倒应该谈谈:关于他的儿子我就不想说了,而且他也不配得到这样的荣誉。那些明眼人早就看出,我们的这一类混账东西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他们不仅害自己,而且还带坏了别人。他的女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凭什么说她不是个有个性的姑娘呢?她是一个很有气魄的,类似于修女院院长米特罗方尼娅嬷嬷那样的物——自然,我并不是说,她将来会犯什么刑事罪,我这样说,那就有欠公道了。如果您告诉我,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这家庭是个偶然现象,我将感到十分欣喜。但是,恰好相反,下面的结论岂不更公允些呢:已经有许多这样的俄国家庭,无疑是世袭的贵族家庭,它们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大批地转为偶合家庭,并在普遍的无序和混乱中与后者融为一体。您在您的手稿中也多少指出了这类偶合家庭的存在。是的,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您就是这种偶合家庭的一员,您与我们前不久出现的世袭贵族的典型正好相反,他们有着与您截然不同的童年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