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她有自己的起居用房。在她丈夫半死不活的整个期间,她一直在那里大摆阔气,与一群女食客和城里的三姑六婆为伍。在她那个小城市里,她算是个要人了。东家长西家短呀,被人请去当教母、当主婚人呀,微不足道的优惠呀,由于她是将军夫人而受到的普遍尊敬呀——都足以补偿她在家里受到的拘束。城里的长舌妇们纷纷登门说三道四;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受到格外的礼遇——一句话,她从自己将军夫人的地位得到了她能够得到的一切。凡此种种,将军概不干涉;然而在外人面前他却昧着良心当众奚落自己的妻子,例如,他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干吗跟“这样一个老乞婆结婚?”对他的话谁也不敢妄置一词。渐渐地,所有的熟人都离开了他,可是与人交往对他却是必需的:他爱聊天,爱争论,喜欢有人永远坐在他面前听他说话。他是一个自由思想者和老派的无神论者,因而喜欢高谈阔论。
但是N城的听众不赏识这些宏论,因而听众越来越少。曾经尝试过在家里组织牌局;但是打牌通常是以将军的大发雷霆告终,吓得将军夫人和她的那帮女食客们又是点蜡烛,又是做祈祷,又是用黄豆和纸牌占卦,又是到监狱里去布施面包,然后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饭后又要凑牌局,又要因为稍有错误便承受喊叫和辱骂,甚至差点没有挨打。碰上将军心里稍不如意,他便肆无忌惮:像女人似的大喊大叫,像马车夫似的破口大骂,有时候还把纸牌撕得粉碎,扔得满地,把牌友统统撵走,甚至弄得自己又气又恨,放声大哭,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该出“九”却出了张“J”。最后,他由于视力衰退,需要一名侍读。于是福马·福米奇·奥皮士金(不瞒你们说,我宣布这个新人物出场,不免带有某种庄重肃穆之感)便应运降临。无可争论,他是我这篇小说的最主要的人物之一。至于他有多大权利引起读者的关注——我无意置喙:这样的问题还是由读者自己来解决更礼貌、更为可行些。
福马·福米奇投到克拉霍特金将军门下,无非是作为一名寄人篱下的食客。他究竟从何而来——真相不明。不过我还是特意去查询了一下,对于这位享有盛名的人物的过去情况略知一二。据说,第一,他从前曾在某处供过职,曾在某处受过难,不用说,是“为了真理”。又据说,他从前曾经在莫斯科搞过一阵子文学。这是不足为奇的;福马·福米奇纵然卑劣和不学无术,这并不足以影响他的文学生涯。但是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他一事无成,最后不得不投奔将军门下,当了一名侍读和出气筒。他为了在将军门下混口饭吃,什么屈辱没有受过啊。诚然,后来在将军百年之后,当福马完全出乎意料地一变而为一名非凡的要人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们大家说,他同意屈尊当一名小丑,是因为他慷慨仗义,为了友谊而牺牲了自己;将军曾经有恩于他;这是一位伟大的不为人们理解的人,他心中深藏的秘密只告诉过他福马一个人;至于说,最后,他福马由于将军的固请,屈尊扮演过各种各样的野兽和其他活报剧,那也纯粹是为了给病魔所苦的多灾多难的朋友消愁解闷。但是福马·福米奇关于这事所做的种种解释不由得不使人产生很大的怀疑。因为与此同时,就是这位身为小丑的福马·福米奇,却在将军家的女眷那一边扮演着完全不同的角色。他是如何安排,相得益彰的——这类事情的门外汉是难以想象的。将军夫人对他简直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为什么?不得而知。渐渐地,他对将军家的女眷们取得了惊人的影响,其影响之大简直有点像乐于此道的太太们到疯人院去拜访的形形色色的伊万·雅科夫列维奇和其他类似的哲人和先知们。他朗读劝善惩恶的书,声泪俱下地讲解基督圣徒的善行和美德;叙述自己的身世和功德;他去做礼拜,甚至做早祷;他又能多多少少地预言未来;特别善于详梦和善于训诫他人。后面宅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将军是猜想得到的,因此就更加无情地折磨自己的这名食客。但是福马的受苦受难,却在将军夫人和合宅人的眼里给他带来更大的敬重。
最后,一切都变了。将军死了。他的死相当离奇。他本来是一位自由思想者和无神论者,临死时却怕死得要命。他又是哭泣,又是忏悔,又是举圣像,又是喊神甫。人们为他做祈祷,涂圣油。这个可怜的人便大喊他不想死,甚至含泪请求福马·福米奇的宽恕。最后这个情况,后来使福马·福米奇身价百倍。然而,就在将军的灵魂同将军的肉体分离之前,居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将军夫人与她前夫所生的女儿,即我的姑妈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是一个常年住在将军府上的老姑娘。她是将军最喜爱虐待的人之一,她在将军两腿十年不能动弹的整个期间一直侍候他,是他身边不可或缺的人,只有她一个人能以自己的百依百顺迎合他的心意。就在这时,她走到他的床前,伤心恸哭,她想过去整理一下这个受苦人头下的枕头;可是这个受苦受难的人却伸手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使劲拽了三下,愤恨得差点吐白沫。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就死了。人们把噩耗通知了上校,虽然将军夫人宣称她不想看见他,宁死也不能在这样的时刻让他出现在自己眼前。葬礼十分隆重——不用说,一切费用概由那个她老人家不愿一见的不孝之子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