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异常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先生。加弗利拉说得对,他的确是一个挺丑的、蔫不唧的小矮个儿。福马是个小个子,头发淡黄,两鬓斑白,鹰钩鼻,满脸都是细小的皱纹。他的下巴颏上有一颗大疣子。他有近五十了。他走进来的时候,脚步轻轻的,步履从容,低垂着眼睑。但是在他的脸上,在他的好为人师的整个身影上,活画出一副最厚颜无耻的自以为是的模样。我感到惊奇的是,他出来的时候穿着长袍,诚然是外国款式的,但毕竟是长袍,并且还穿着便鞋。他的衬衫领子没有系领结,而是把领子翻下来,à l'enfant;这使福马·福米奇的模样奇蠢无比。他走到一把没有人坐的安乐椅旁,把它拉到桌子跟前,坐了下来,对谁也不说一句话。一分钟前出现的忙乱和骚动顷刻间烟消云散。一切都寂然无声,甚至可以听清飞过去的苍蝇的声音。将军夫人也像只小羊羔似的安静了下来。这个可怜的女白痴在福马·福米奇面前的全部奴颜婢膝现在全暴露了出来。她双眼盯着自己的宝贝儿,好像看不够似的。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咧着嘴,笑嘻嘻地搓着自己的双手,而可怜的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则明显地吓得发抖。叔叔立刻忙碌地张罗起来。
“茶,茶,妹妹!不过要甜点儿,妹妹;福马·福米奇睡过觉喜欢喝甜点的茶。你要甜一点的吧,福马?”
“我现在顾不上喝你们的茶!”福马慢腾腾地、威严地说道,他忧心忡忡地挥了一下胳臂,“您就爱吃甜的!”
福马这些话,再加上他俨乎其然、好为人师、可笑得无以复加的走进来的样子,使我非常感兴趣。我好奇地想知道,这位自命不凡的先生的厚颜无耻到底会不成体统、忘乎所以到什么地步。
“福马!”叔叔大声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侄儿,谢尔盖·阿历克山德洛维奇!他刚来。”
福马·福米奇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
“我感到奇怪,您怎么老是而且一贯地喜欢打断我的话呢,上校。”他瞧也不瞧我一眼,默然无语了好一阵之后,说道,“人家跟您说正经的,您却天知道……在说什么……您看见法拉列依了吗?”
“看见了,福……”
“啊,看见了!既然看见了,那我就让您再看看他。您可以……在道德方面……欣赏一下您的高足。——来,来呀,白痴!到这儿来,你这个丑八怪!快呀,来,过来呀!别怕嘛!”
法拉列依哽咽着走了过来,他张大嘴,在低声饮泣。福马·福米奇十分得意地望着他。
“我故意把他叫作丑八怪,帕维尔·谢妙内奇,”他斜靠在沙发椅上,向坐在他身旁的奥勃诺斯金微微转过一点身子,说道,“总之,您知道吧,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来挑拣温和的措词!真理就应当是真理。不管您用什么来掩盖污浊,污浊毕竟是污浊。又何必费心来推敲措词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有在上流社会愚蠢的脑瓜里,才会去讲究这种毫无意义的礼节。您说——我请您当裁判——您在这张丑脸上看到美了吗?我指的是高尚、美和崇高,而不是什么漂亮的脸蛋!”
福马·福米奇轻轻地、慢条斯理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庄严的冷漠。
“他身上有美?”奥勃诺斯金以一种无耻的放肆答道,“依我看,这无非是一大块干炸里脊肉而已——别无其他……”
“今天走到镜子跟前照了照镜子,”福马庄严地省略了代词“我”,继续说道,“我远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美男子,但是又不由地得出了结论,在这只灰眼睛里毕竟有某种东西,足以把我和法拉列依之类的人区别开来。这就是思想,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在这只眼睛里包含着的智慧!我无意自吹自擂。我是想说整个咱们这个阶层。现在,您以为如何:在这具行尸走肉里能够找到哪怕一小块儿,哪怕一丁点儿灵魂吗?不,帕维尔·谢妙内奇,您的确应当看看,这些完全没有思想和理想、就知道吃牛肉的人,他们的脸色却永远讨厌地容光焕发,粗鲁而愚蠢地容光焕发!您想知道他的思维水平吗?喂,过来,活宝!走近一点,让我们欣赏欣赏你的尊容!你张开嘴干吗?你想把鲸鱼吞下去吗。你漂亮吗?你回答:你漂亮吗?”
“漂——亮!”法拉列依忍着哭泣回答道。
奥勃诺斯金捧腹大笑。我感到,我气得浑身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