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快到我这次旅行的目的地了。我刚穿过小城B(此地离斯捷潘齐科沃只有十俄里),就因为我坐的马车的前轮轮箍断裂而不得不在城关附近的铁匠铺前停了下来。把轮箍加固一下,凑合着再走十俄里,我想花不了多长时间,因此我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在铁匠铺前待着,等候铁匠们把活干完。我走下马车,看见一位胖胖的先生,他也跟我一样,不得不停下来修理他的轻便马车。他在难耐的酷暑中已经站了整整一个小时,他在那里又叫又骂,絮聒个没完,不耐烦地催促着在他的漂亮的马车旁忙个不停的工人们。乍一看,我觉得这位好发怒的老爷是个非常爱唠叨的人。他约摸四十五岁上下,中等身材、很胖、麻脸。他的肥胖,喉结和丰腴的、下垂的腮帮子,说明他过着怡然自得的地主生活。在他的整个的形体中有一种婆婆妈妈的东西,使人看着特别刺眼。他的穿着宽大、舒适而整洁,但又很不入时。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也大动肝火,何况我同他是萍水相逢,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我刚从马车上下来,从他异常生气的目光中就看出了这一点。从他仆人的闲谈中,我听出来,他刚才从斯捷潘齐科沃我叔叔那里来,因此,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打听一下许多事。我向他脱帽致敬,并且试着笑容可掬地说,有时耽搁在半道上是多么不愉快。但是胖子不知为什么老大不乐意地用不满和带刺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嘟嘟囔囔地在鼻子底下说了一句什么,就沉重地转过身子,把整个腰部对着我。他的形体的这一面虽然也是可供观察的十分有趣的对象,但是当然,由此也可以看出,不用期望会有一次愉快的谈话。
“格里什卡!别嘀嘀咕咕唠叨了!抽你!……”他突然向他的随从嚷道,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关于半途耽搁的话。
这个“格里什卡”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仆人,穿着一件下摆很长的蓝色上衣,蓄着一部其大无比的白胡子。从他的某些神情看,他也在怒气冲冲,在阴阳怪气地低声发牢骚。老爷与仆人间立刻发生了交锋。
“你抽!再大点声嚷嚷!”格里什卡嘟囔道,好像在自言自语,但是声音大得大家都听清楚了,他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子,在马车里拾掇着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再大点声嚷嚷’?……你竟敢顶撞我!”胖子满脸通红地嚷嚷道。
“您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呢?话都不让人讲!”
“干吗发脾气?你们听见吗?他居然埋怨起我来了,我能不发脾气吗!”
“我干吗要埋怨?”
“干吗埋怨……难道你没有埋怨吗?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埋怨:因为我没吃饭就走了——不就是为这事吗。”
“这跟我有什么相关!我看呀,哪怕您压根儿不吃饭呢。我不是埋怨您,我只是对铁匠们说了句话。”
“对铁匠……对铁匠们有什么可埋怨的?”
“不埋怨他们,就算埋怨马车得了。”
“对马车有什么可埋怨的?”
“它干吗要坏呢!以后你就别坏啦,要好好儿的。”
“埋怨马车……不,你在埋怨我,而不是在埋怨马车,他自己做错了事,还骂街!”
“老爷,你怎么老缠着我?请您别缠着我好不好?”
“那你干吗一路上愁眉苦脸的,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嗯?你别的时候可是爱说话的呀!”
“我嘴里爬进去一只苍蝇——所以我愁眉苦脸,不说话。难道您要我给您讲故事吗?您爱听故事,就该把讲故事的马拉尼雅带在身边。”
胖子张大了嘴想要反驳,但是想必没有找到词儿,又闭上了嘴。而仆人则为自己的口才和当着旁人的面表现出了对老爷的影响感到很得意,他对工人们的态度也就更加神气了,开始指手画脚地向他们吩咐着什么。
我想同巴赫切耶夫先生结识的企图仍旧毫无结果,特别是我笨嘴拙舌;但是,突然出其不意地发生了一件事,帮了我的大忙。有一辆没有轮子的马车,似乎从远古时代起便停在铁匠铺门口,每天都在干等着修理。从关着的马车的窗口里突然探出一张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的脸。这张脸一出现,工人便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原来,从马车里探头探脑的那人,被紧紧地锁在里面,现在没法儿出来。他喝醉了酒,已经睡醒了,现在他请求放他出来,但是求也是白搭;最后,他请一个人跑去把他的工具拿来。这一切把在场的人都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