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一次,护士过来给她们扎针,张阿姨的大腿上肿了一个青色的大包,赶忙叫了值班医生过来看。 “可能是静脉血栓,现在置在大腿里边的针也不好取出来,先去拍个照吧。” 医生嘱咐让护工送张阿姨去B超室。照顾张阿姨的护工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姐,她同时还得照顾自己的植物人丈夫,几年下来身体损耗了很多。这次她抱人的时候一不小心,让张阿姨的头重重地磕在了护栏上。 我从护士站过来,刚好看到这一幕,急急冲过去帮她一起抬住张阿姨,嘴里抱怨着“检查什么的至少得两个人,你叫阿源姐过来跟你一起嘛。” 老护工摇头:“阿源不也是医生嘛,哪里能随随便便请假。” “那她女儿呢?丢下自己亲妈给别人,出点医药费就算了事,还真是舒服了。”我为上次的事耿耿于怀。 “她女儿是心里有怨啊。哎,老院长一辈子操心自己的病人,对自己的孩子反倒没尽心。” 在门外等候的时候,我跟老护工聊起来。“她女儿脸上那块疤,你知道吧。小时候被火烧着了。听说院长的儿子在那次火灾中没了,可怜啊,才几岁的年纪。”老护工的语气里不无惋惜。 “怎么会起火,家里没人吗?” 护工朝我努努嘴,不再言语,那边张阿姨已经拍完片被推出来了。 “她的血栓块很明显,还在移动,要是到了肺部,可能会有生命危险。”阿源过来送饭的时候,在医生办公室得到了消息。 她告诉我,长期输液又躺久了的病人,内脏器官都会衰竭,这种现象都是可以预料的。 “照张阿姨的意思,真到那一步,也不打算再紧急抢救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妈妈,她刚做完针灸,似乎在熟睡中。她也会长血栓,会内脏衰竭,最后到那一步吗?我心里一阵绝望。 四 妈妈的肺部感染一直在加重,黏稠的痰液在气管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响,很多次我以为她睡着了在打呼,仔细一看,却是被痰液堵着了。 吸痰的时候,她的脸涨成紫红色,眼里蓄满了泪水,那只唯一能动弹的手费力地试图推开我。或许是希望这个工作可以让别人来做,至少,别让我看到她这个样子。 再见到张阿姨的女儿,是在医生办公室。我找妈妈的主治医生询问病情,正看到她坐在医生对面,在签一份文件。 医生告诉我,妈妈的病情一点都不乐观,如果肺部感染控制不了,她只会进一步恶化。 出来办公室,我跑到楼道间,蹲在墙角抱住自己,忍了很久的情绪一点点崩溃。我大口大口地呼气,劝告自己:“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还不是绝望的时候。” 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抬起头来看,眼泪蒙在眼球上,把眼前这个女人切成了很多片。 “想哭就哭,没什么。” 哭过之后,我看清了她的模样,那张被刘海遮挡住半个脸的女人。她一下转过头去,把剩下半张清秀的脸对着我,抱着双臂靠墙站着,完全不像刚刚安慰完我的样子。 哭了一小会,我便惦记着妈妈床前没个人,着急赶回病房。走了几步,我又转回身,对她说了声谢谢。 她对着空气点了点下巴,我被鼓励了,忍不住多嘴:“张阿姨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你不去看看她吗?” “哦,今天医生跟我说了,我会尊重她的意愿的。”她轻声叹了口气。 晚上我睡在两个病床中间地铺上,耳边一遍遍回想着医生的话。我不知道第二天该怎么鼓励妈妈,坚持下去。 窗外的灯光照进来,我看到墙上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晃动,支起上身一看,发现是妈妈正在用她那只唯一能动的手,努力把自己的头侧过去。 自从脑出血瘫痪后,她的颈部也不能动了,哪怕只是轻微转动一下脑袋,也得叫人帮忙。可是这会,妈妈在黑暗中努力地抬起胳膊,一点点垫在脖子下面,去推自己的脑袋。她的胳膊已经瘦弱成竹竿一样,皮肤松松的挂在骨头上,每一次发力对她来说都会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我只需要站起来,走半步到她跟前,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头,再轻轻一用力,她就能侧过脸去舒舒服服地躺着了。我的意识从身体里面脱离出来,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人却牢牢钉死在地铺上。 我知道妈妈的努力,只是为了想让女儿多睡一会。每一次半夜给她翻身拍背时,她都用那只能动的手握住我的手腕。那是以往我们之间的游戏:她总会掐一掐我的手腕,看看是不是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