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怎么着?难道他还带着这个宝贝四处游逛去吗?他要她干吗?把她洗劫一空,往路边的树丛下一扔——他就是这么个人。而她呢,就乖乖儿地坐在花丛下面,闻花香!”
“唉,你也说得太过分啦,斯捷潘,不会这样的!”叔叔大声说道,“话又说回来,你干吗这么恼火呢?我简直对你感到奇怪,斯捷潘,你怎么啦?”
“要知道,我是个人不是吗?能不生气吗;从一旁瞧着也生气,我是心疼她才说这番话的……唉,世界上的事就这么混蛋!请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拐过来干什么?这关我什么事儿?这关我什么事儿?”
巴赫切耶夫就这么发着牢骚;但是我已经不听他啰嗦了,我在想我们现在正去追赶的那个人,即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这是我后来根据最可靠的来源收集到的她的简略的身世,这对于说明她的这场历险是十分必要的。她先是一个在人家家里长大的孤苦伶仃的穷孩子(这家人很刻薄),然后是一个穷闺女,后来是一个穷姑娘,最后则是一个穷苦的老姑娘,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在她穷苦的一生中,饱尝了辛酸、孤苦、欺凌和数落,尝遍了寄人篱下的苦楚。她的性格生来是开朗的、十分敏感的和缺少心眼的,起先她还能勉强忍受自己的苦命,甚至有时候还能快活地、无忧无虑地放声大笑;但是年复一年,命运终于起到了自己的作用。渐渐地,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开始发黄和消瘦了,变得容易发怒,常常疑神疑鬼,喜欢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又常常歇斯底里发作,突然眼泪汪汪,号啕大哭。现实给予她人世的幸福越少,她就越是用自己的想象来诱惑和宽慰自己。她最后的殷切希望也就越是在肯定地、无可挽回地破灭,而且最后终于破灭了。她那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因而更加变得让人陶醉。闻所未闻的大量财富,青春永驻的美貌,风度翩翩的、富有而显赫的未婚夫、王孙公子和将门子弟,都为她保留着自己的白璧无瑕的心,因为无边的爱跪在她的脚下奄奄一息,最后是他——他,美貌无双,一切美德都汇聚于一身,又热烈,又多情,又是艺术家,又是诗人,又是将门之子——一切齐备,或者轮流出现,这一切不仅出现在她的梦中,甚至在她几乎是清醒的时候也活跃于脑际。她的理性已经开始衰退,开始经受不住不断服用这种神秘幻想的鸦片了……蓦地,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就在她备受欺凌,处在最凄凉的、使人心碎的现实中,就在她陪伴着一个没有牙齿的、世界上最爱唠叨的老太婆的时候,就在她动辄得咎,每吃一块面包、每穿一件破衣服就要受尽埋怨,任何人都可以欺侮她,任何人都不保护她,痛苦的生活使她备受煎熬,可是她在私心里又陶醉于最荒诞和最热烈的幻想的欢乐中的时候,她突然接到她的一个远亲的死讯,这人的近亲早已死绝(由于她缺少心眼儿,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事),这远亲是个怪人,在十分遥远的穷乡僻壤一直过着修士般的生活,孤独、忧郁、无声无息,他在研究颅相学和放高利贷。于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突然奇迹般地从天而降,像下金雨似的落到了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脚旁:她是这个已死的亲戚的唯一合法继承人。她一下子得到了十万银卢布。命运的这个嘲弄把她完全搞垮了。本来就已衰退的理智怎能不对自己的幻想信以为真呢?看,这些幻想不是果真开始实现了吗?于是这个可怜的女人,跟自己仅有的一点健全的理智彻底诀别了。她被自己的幸福惊呆了,便一头钻进自己那充满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和诱人的幻影般迷人的世界里。一切考虑,一切怀疑,现实的一切障碍,像二乘二等于四这样一些明白无疑的现实法则统统没有了!三十五年来对目眩神迷的美的幻想,秋天的黯然神伤的清冷和爱情无限幸福的丰富多彩——都麇集在她的身上。幻想既然在一生中已经实现了一次,为什么不能全部实现呢?为什么他不会翩然而至呢?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不是在考虑,而是深信不疑。但是,就在她等候着他,她的理想的时候——她便开始日夜想象着她的未婚夫和荣获各种勋章的人以及一般的勋章获得者,其中有军人和非军人,有近卫军和非近卫军,有达官显贵和普通的诗人,诗人中又有去过巴黎的和只去过莫斯科的,有留小胡子的和不留小胡子的,有留尖胡须的和不留尖胡须的,有西班牙人,也有不是西班牙人(不过多半是西班牙人),其数量之多实在惊人,足以引起旁观者的严重忧虑;离疯人院仅一步之差。所有这些美丽的幻影像走马灯似的麇集在她的周围,光彩夺目,陶醉在爱情之中。在没有做梦的时候,在现实生活中,事情也同样充满了最离奇的幻想:不管她看谁一眼——那人准爱上了她;不管谁走过她的身旁——那人准是西班牙人;有什么人死了——准是因为爱她的缘故。凡此种种又好像故意在她的心目中得到了证实,因为确有这样一些人,例如奥勃诺斯金、米津契科夫和数十名其他的人抱着同样的目的在追求她。突然之间大家都开始讨好她、宠她、奉承她。可怜的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连怀疑也不愿怀疑,这一切都是为了钱。她深信不疑,不知道什么人一声令下,所有的人都突然改好了,大家无不变得和气、可爱、亲切和善良了。他还没有出现;但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出现的,纵然如此,即使没有他,现在的生活也已够不错、够吸引人的了,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消遣和宴饮,因此稍许等一下也未尝不可。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吃糖果,看小说,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小说更加激起了她的想象,通常读到第二页就给扔了。她没法再读下去,因为刚读头几行,刚看到一点对爱情的细微的暗示,有时不过是一点对环境、房间、服饰的描写,她就入了迷,陷入幻想之中。接连不断地给她运来新的衣服、花边、帽子、头饰、缎带、样品、裁剪样式、花饰、糖果、花卉和小狗。三个女佣成天价在女仆房里给她缝衣服,而小姐则从早到晚,甚至夜里还在试腰身和绉边,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自从接受遗产以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她甚至变年轻了,也变漂亮了。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她跟已故的克拉霍特金将军是怎么联上亲的。我始终坚信,这个亲戚关系是将军夫人的臆造。她想把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抓在手里,说什么也要让叔叔跟她的金钱结婚。巴赫切耶夫先生说得对:正是那些小白脸把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叔叔在听到她跟奥勃诺斯金私奔的消息以后,想追上她,哪怕使用强迫手段也要让她回来,这个想法是十分合理的。这个不幸的女人不能没有监护,如果落到坏人手里,她会立刻毁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