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飞得崭新地死去!
回公司路上,柳钧已经开始小心眼儿地心疼起刚请客的象鼻蚌了。他必须从见天开始,锱铢必较。
财务报表的硬杠子,在柳钧心中深深扎起了根。该如何交出一份漂亮的报表,柳钧绝不会去想做假帐,也想不到,他回到公司对着计划进度表打坐,整整闭门坐了一个小时,决定修改计划,更改进度。这一天下来,柳钧又给逼出满嘴的口腔溃疡,他都能闻到自己上火臭烘烘的口气。
即使被迫改变了计划,拿出了对策,可是柳钧情绪依然低落,他再一度陷入怀疑,这一次,他怀疑自己的能力。在经验欠缺的情况下,虽有爸爸的辅助,可是,他真能做出最佳决策吗?他能将腾飞公司运作得腾飞起来吗?
想到爸爸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绘的前景,将整幅家当全部交付给他操作;想到公司全体员工也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绘的前景,跟着他自觉要求加班,自觉学习他每天翻译出来的设备手册,柳钧心头异常沉重。他只许赢,不许输,他根本没法输。他只能再搬出翻来覆去不知用了多少遍的激励词来给自己打气,可是今天,这些老生常谈已经没法鼓动他,他忽然非常厌倦,感觉这些激励就像拙劣的名为励志的表演,实质上则是骗子。
然而,在车间里,员工们还在等着他这个主心骨。他不能挂着脸出去。他要是先散架,腾飞顷刻完蛋。他必须振作起来才能出去。
万般无奈之下,柳钧唯有举起左手,五指张开,平放在自己眼前。包医生说已经给他做了最好的手术,做了最淡的疤痕处理,可是指关节间只要仔细看,还是看得见那不太正常的一环。柳钧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左手捏拳,但这枚无名指只能稍微倾斜,疲态、无能、丑陋,全都表露在这枚手指。这是杨巡给他下的战书。他如果不能支撑起腾飞,他唯有做这枚手指第二,做个孬种。他仿佛看见杨巡轻蔑的眼光,更是仿佛感觉到手指间刺心的疼痛。他猛然站起来,带上安全帽走向车间。
他必须努力走下去。
夜晚的家宴上,钱宏明看到柳钧的脸色,惊住了,即使柳钧上回遇袭时候的脸色都没今天的差,他从小到大都没见柳钧脸色这么难堪。柳钧整个人瘦得颧骨凸起,灯光打下来,颧骨下面两团阴影,更是显得已经晦暗的脸色更加惨淡。钱宏明即使出差大半个中国,为了节省开支经常夜晚宿在驰往下一个目的地的火车卧铺上,他的脸色都没柳钧的差。他都顾不得吃饭,拉住柳钧问为什么。
柳钧告诉好友,他现在连牛排都没兴趣,因为口腔里此起彼伏的溃疡,搞得他吃饭非常痛苦。他将这几个月来心里的不快一一向好友倾述。两人边喝边吃,一会儿嘉丽放孩子睡觉,也加入进来,但她没法学钱宏明随时可以插话,或安慰,或点评,或出主意,她没那么多的经验,可是她能感受柳钧的心乱如麻,感受到柳钧肩上如山的压力。柳钧这一战若是败了,虽然凭他本事多的是地方吃饭,而且依然会混得很好,可是,柳钧的骄傲呢?
钱宏明与妻子心意相通,他总是调动他心中强大的数据库来引经据典地告诉柳钧,这很正常,还有谁谁谁也遇到类似情况,当时更惨,柳钧已经算是解决得很好。等等。
柳钧在好友的安抚宽解下,情绪恢复了一点,他吃完饭就告辞了,他还得去爸爸那儿,将自己新的计划拿去与爸爸商量可行不可行。嘉丽将一锅本开炖给钱宏明喝的绿豆莲子百合汤交给柳钧拿走,让柳钧清清火气。
等柳钧一走,钱宏明就跟嘉丽道:“你看柳钧眼睛凹陷得……都……我都不忍看他。回国一年他快耗尽自己,他太认真了。”
“你有没有办法帮帮他,帮他找人,或者找钱……对了,他说他最愁的是两样,一是市场,而是启动资金。”
“你说,这两样我帮得上吗?我可以帮他做外销代理,可以做得让他不操一丝的心,其他,我全外行。”
“宏明,你是最能干的,你想想还有哪位朋友能帮上忙。”
“如果是其他的忙,或许能托朋友,可是钱和市场,这是谁都想抓在手里才甘心的东西,谁肯伸手相帮。”
但是钱宏明否定了嘉丽,却否定不了自己滑向雷区的步伐。是的,那是雷区,是一处游走于法律边缘的雷区。可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金矿的所在。自打那次与柳钧解说进口贸易中信用证的始末,柳钧的脱口而出提醒了他,他此后每每一有机会,或者说是有意制造机会,向金融界人士请教,他只要有空,就在心里密密地完善所有的操作步骤。他为所有的设想倾倒,可是他不敢走出哪怕是一步。因为那是雷区,是个如果银行认真查一下就能引爆的雷区。他自从打通操作程序的仁督两脉之后,一直忐忑地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那雷区中的金矿,那是玩命,命没了要金子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