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阿姨的家?柳钧对着纸条看了好一会儿,拿起,撕碎,扔进纸篓,叹一声气下去车间了。相比之下,机器虽然复杂,却要可爱得多,即使是那台刚杀了人的高频焊机。比他更早蹲在焊机边看操作的是新招聘来的工程师孙工,孙工沉默寡言,即使说话也经常让听的人摸不到头绪,但只要是机电出身的人,则都是一听就懂,一听就听得出精髓。柳钧却是与孙工一见倾心,不管他以前设计的是什么,招来养着再说。
孙工想改造那台焊机,以避免有人滑倒触电的惨事再次发生,这个想法与柳钧一拍即合。两人站现场看着操作,设想出几种方案,有障碍式,也有感应式,前者是阻拦人体靠近,后者是感应人体在某个范围之内时,自动切断电源。两人都觉得用后者更加保险,而且后者的适用范围也广,可以应用到其他类似设备。而即使定位感应式,也有各种各样的感应方式,孙工拿着课题研究上了。若换作柳石堂在场,必定会指出这是不务正业,可是柳钧不那么想,孙工有发现的眼睛和思考的头脑,他不正应该好好鼓励吗。
晚上,柳钧进城与余珊珊共进晚餐。他没将这么复杂的事情跟余珊珊提起,免得她也伤脑筋。这种事根本无解,还是别拿出来考验余珊珊的态度了。余珊珊以为柳钧还是因为工亡事故而烦心,饭后陪着柳钧在夜色中散步,逗柳钧说话,可两人对彼此都不熟悉,当一个人懒得配合的实话,话题便进行得艰涩。柳钧早早送余珊珊回家。他这回没回去公司,他被公司的琐事压得有点儿排斥工作,他想在与工作无关的家里好好放松一晚,他希望这是一个没有午夜凶铃打扰的夜晚。
柳钧心事重重,在屋里盘旋半天,最终坐到钢琴面前。他翻出《保卫黄河》的曲谱,但是没几下,声音便凝滞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下面。柳钧皱了半天眉头,决定无视,不管这个手指弹不弹得出声音,不管弹出的声音高低,不管旋律因此不连贯,他无视,只机械地往下弹。
渐渐地,柳钧心中升起对妈妈的感激,若非当年妈妈几乎有点儿神经质地屡屡将他从运动场捉回,逼他学习枯燥的钢琴,今天他又怎能从排山倒海的音乐中宣泄情绪。最后一遍,他拨通余珊珊的电话,将手机放在钢琴边。一曲终了,他镇定地告诉余珊珊,没事了。
而隔壁的杨逦却是从第一个音符听起,站在与柳钧一墙之隔的地方,背着手一动不动听了半天。好几次,杨逦想去敲响隔壁的门,可都是临阵退缩。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描画着坐在钢琴边的柳钧的形象,想象着那个人的眉头眼梢……
清晨,当柳钧回去公司上班,他和其他腾飞员工一起,被工亡职工的家属们挡在门外。
门里,是柳石堂组织保安和两条跃动的罗威纳犬保卫大门。门外,是花圈和哭闹的家属。柳石堂打手机让儿子离开,怕儿子被家属们攻击。但是晚了,有人认出柳钧,家属们涌上来,尤其是工亡职工的妈妈和奶奶,拍打着柳钧要他赔命。起先,大家还有点儿节制,可是随着他们发现无法从柳钧嘴里讨得他们想要的承诺,家属们的情绪激动了,下手越来越重。柳石堂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双拳难敌四手,无法开门应援,只因大门一开,恐怕那些人冲进来砸的就是设备。他唯有大呼儿子快跑,招呼员工支援柳钧。
等到柳钧终于被职工们解救出来,远远走开,他摸摸发际,果然摸出几缕的血,他的脸好像被死者妈妈抓了一把,而身上究竟挨了多少拳脚,他已经数不清。但柳石堂再来电话,依然是指示儿子离开,不要与那些人纠缠。“他们有情绪,你得让他们发泄,等几天发泄下来他们才肯谈判……”
“他们发泄那几天的工作怎么办?停顿?合同延误怎么办?”
“放心,不会太久,他们也没那么好的精力。”
“万一他们也轮班呢?他们索赔一百万,金钱面前他们有的是动力。”
“可他们死人了……”
“问题是我们没过错,过错在他。”
“人死为大,别争了,这是风俗。啊,快跑……”
这回是死者父亲操起一只花圈,不要命地冲着柳钧奔来,嘴里嚷嚷他儿子死了他也不让柳石堂的儿子好过,打死柳钧他偿命。柳钧打架在行,电光石火间就测出他只要如此这般就可以一举打翻死者父亲,可是他终于还是没做,他的心里也是人死为大,他很快地逃离了。但是他的车子落在死者家属手中,被砸得惨不忍睹。柳钧只能愤怒地跟身边的工人讲,“好吧,原本我说银行贷款批下,我把这辆车子交给你们拆,现在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