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变戏一样的人,就是门房老汉了。
他苟存忠。多数人平常就招呼他“嗨,老头儿”,也有人他苟师的。易青娥没听清,还以为“狗屎”,是骂人呢。因为大家都不太喜欢这个老头,说他死死的,眼睛见天睁不睁、闭不闭的,看门就跟看守监狱一样。有时还给领导打小报告。背地里也有称他“死老汉”“死老头儿”的。就在六月六晒霉后,大家才慢慢传开,说苟存忠在老戏红火的时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还是当年“存字派”的大名角儿呢。他能唱小旦、小花旦、闺阁旦,还能演武旦、刀马旦,是“文武不挡的大男旦”呢。在附近二十几个区县,他十几岁唱戏就“摇铃了”。当了十三年门卫,他一直一件已经说不清是啥颜的棉大衣裹着。有人开玩笑说,“死老头儿”的大衣,都有“包浆”了,灰不灰、黑不黑的,算是个“老鼠皮”吧。大衣的边边角角,棉花都掉出来了,他也懒得缝,就那样豁豁牙一样掉拉着。自六月六晒霉后,“死老头儿”突然慢慢讲究起来。夏天也不拿蒲扇,拉开大衩子朝里乱扇风了。秋天,竟然还穿起了跟中央领导一样的“四个兜”灰中山装。并且风纪扣严整,领口、袖口,还能看见净净的白衬衣。脚上也是蹬了得亮晃晃的皮鞋。尤其是头发梳得那个光,有人糟蹋说,蝇子拄拐棍都是不上去的。一早,就见苟存忠端一杯酽茶,一只手搭在耳朵上,是“咦咦咦,呀呀呀”地吊起了嗓子。还真是女声,细溜得有点朝出挤的感觉。
第三个突然复活的怪人,是前边剧场看大门的周师。
后来大家才知,他周存仁。跟苟存忠、裘存义都是一个戏班子里长大的。平常不演出,剧场铁门老是闭着。也不知周存仁在里边都些啥,反正神神秘秘的。据说老汉练武,时不时会听到里边有棍声,是被挥舞得“呼呼”乱响的。可你一旦到剧场的院墙上朝里窥探,又见他端坐在木凳上,双目如炬地朝你盯着。你再不下去,他就起棍,在手中一捋,一个旋转,“”的一声,就端直扎在你脑袋旁边的瓦棱上了。棍是绝对伤不了你的,但棍的落点,一定离你不会超过三两寸远。偷看的人吓得扑通一下,就跌落在院墙外的土路上了。周存仁也是六月六晒霉后,开始到院子来走的。往来的没别人,就是苟存忠和裘存义。他们在一起,一咕叨就是半夜。说是在“斗戏”,就是把没本子的老戏,一点点朝起拼对着。戏词都在他们肚子里,是存放了好些年的老陈货。
再后来,又来了第四个怪人,古存孝。
同样是“存字派”的。据说当年他们“存字派”,有三十好几个师兄师弟呢。师父给“存”字后边,都的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还有“孝、悌、节、恕、勇”,“忠、厚、尚、勤、敬”这些字。好多都已不在人世了,但“忠孝仁义”四个字,倒是还能拼凑出一个意思来。他们就把古存孝给鼓捣来了。这个古存孝,来时是穿了一件军大衣的。大衣颜得很正,很新,里边还有羊。照说他来时,才刚打霜,天气也不是很冷,可古存孝偏就是穿了这件大衣来的。说穿,也不确切,他基本是披着的。并且还不就把双肩朝后一筛,让大衣跌落到他的跟班手上。古存孝来时,后是带着一个跟班的。说是他侄子,一个“四团儿”的小伙子,平常就管着古存孝的衣食住行。都说古存孝是“存字派”的顶门武生,也能唱文戏,关键是还能“说戏”。“说戏”在今天就是导演的意思。据裘存义说,古存孝肚子里,大概存有三百多本戏。现在是到被人挖、被人请,难请得很着呢。他之所以来这个团,就是因为这里有他的兄弟苟存忠、周存仁、裘存义。
裘存义夏天就放话说,古存孝可能来宁州。易青娥那时也不知古存孝是谁。但老一辈的都知:古存孝十几年前,就是关中名得不得了的大牌角儿了。西安易俗社都借去演过戏的。但社里规矩大,他受不了管束,就跑出来满世界地“跑场子”了。裘存义只说古存孝要来,就是不见来。到了秋天,裘存义又放话说,古存孝可能要被一个大剧团挖走了。还是没人搭理。据说,裘存义在主任耳朵里,都过无数次风了,可主任就是不接他的话茬。主任那段时间,每天都在翻报纸,听广播,研究《参考消息》。用后来终于扶正做了团长的朱继儒的话说,正大那阵儿是真正的茫了,活得彻底没有方向感了。再后来,古存孝憋不住,就自己跑来了。他一裘存义的门,说了不到三句话,就把大衣朝“四团儿”怀里一筛,神抖擞地要见正大同志。裘存义说不急不急,自己又去央求主任把人接见一下。可主任就是不见。说古存孝气得呼呼地又要走,怨自己是背着儿媳妇朝华山——出力不讨好。他说像他这样的人才,现在都是要“三顾茅庐”才能出山的。谁知自己贱、发轻狂,颠了地跑来,还热脸煨了人家的冷。把老脸算是丢到爪哇了。苟存忠、周存仁、裘存义几个劝来劝去,才算是把人勉强留下。裘存义一再说,你不信都走着瞧,老戏立马就会火起来的。一旦火起来,你古存孝就会成领导座上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