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一共有七十多口人。外村还赶来了一些看戏的。第二天上午,就把《杨排风》演了。谁知在开演前,老村主任又突然折回来了。他是见全村人都服从了年轻人的安排,整整齐齐拿了板凳,坐在台下看起戏来,就又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对那年轻人说:“既然把事都到这份上了,我这个村主任不出面,恐怕也说不过去。开演前,我恐怕得代表村上讲几句话,把人家剧团谢忱一下。不能说我们村大小没个规矩,谁都能出来拿了事。”年轻人就跟朱团长说,村主任回来了,要讲话谢忱大家呢。管音响的,给土台子中间支了个话筒。主任掸了掸上的灰土,就上去了。他刚朝话筒跟前一站,只听话筒“嗞儿”的一声尖,吓得他趔开了好几步远,里直嘟哝:“哎呀娘的个瘪葫芦子,吓我这一跳好的呀!”他没想到,这话都让扩音器给扩出去了,把底下人惹得大笑起来。他又朝话筒跟前凑了凑说:
剧团同志们好!(音响又嚣了一下)哎呀娘的瘪葫芦子,咋这唤的,吓老汉一跳。(底下笑,他也笑)昨天一早,我就知剧团的同志要来,可我家老猪病了,去后沟找医,回来给打了一针,猪才稳当些。中午说等同志们来呢,挨刀的娘,到后山去背洋芋种,回来的路上,把个子(大)扭了。我又去后沟里接她。说晚上回来看同志们呢,亲家又捎话,说要商量一下娃上订婚的事。去亲家家里一折腾,就是大半夜。(音响又大了一声)哎呀娘娘,这玩意儿咋比狼唤都难听。(底下笑,他也跟着笑)刚说到哪儿了?噢,说到亲家了。这个亲家呀,你们都有亲家,亲家是天底下最难的亲戚了。尤其是亲家,是不是?(底下又有人笑)我说连夜回来看剧团的同志们呢,亲家着走不利么。球长了、短了的,就恨不得把我家的门扇都抬了去,才肯嫁女呢。不说这些了,还是说看同志们的事。我说好了,今个一大早,回来看同志们呢,你猜咋着的?你猜猜,你都猜猜……(底下就有人撂上话来:“猜死呢,都等着看戏呢。”)猜不出来吧?路上遇见了“一只手”。“一只手”你们都知是谁吧?就是邻村梁篾匠的儿子。不成器,到河沟炸鱼,把一只手炸掉的那个。你猜怎么着?娃也学商品观念呢。把他爷的老壶拾翻出来,偷偷拿到县上一看,说是清代的,卖了三百块。伢回来买了个录音匣子提着,一路走一路放唱,都做的怪声。他还了条能扫地的子绷在上,脚就跟咱们树上绑的那个喇叭叉子一样,能多费好几尺布。(底下哄地又笑了)还戴了一副癞蛤蟆一样的黑镜子……(音响又是一声锐)娘娘爷,你们剧团用的这是个啥玩意儿,把老汉都快要吓出来了。县上为啥让戏来,让戏来就是要商品观念教育呢。商品,广播里说得清楚,凡有用的东西,都是商品。观念是个啥呢?我也没大听清楚,广播里也讲得黏糊拉索的。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要学会把东西变成钱,并且要一个劲地变。一个劲地变就是观念了。但再变,恐怕也不能把你爷的老夜壶,都拿去变现了吧。你爷晚上在炕上咋呢?(大家哄笑,音响也嗵嗵地炸响了几声)娘娘,还是离这个东西远些好,快把我心脏挠搅出来了。总之,剧团同志们来了,戏来了,《杨排风》来了,这对我们当前的耕播,点洋芋、栽红苕,都是很大的促。尤其是对商品观念教育活,是促得不得了的大促!平常开个会,难死了,牛拽马不拽、公到不到的,今天总算是竹筒倒豆子——一下都到齐了。我就顺便开个会,把村里当前的耕生产布置一下。下个月,上边就要来检查那个那个……商品观念的事,我先说我们的腊问题……(底下就喊:“不要说了!”“我们要看戏!”“把×!”……最后,有人还把砖头都扔上来了。易青娥他们知,剧团管音响的,也在不住地给他使坏。声音把耳膜都能震破)哎呀娘娘,你们剧团这玩意儿,咋比我们村部的喇叭叉子还瞎些,聋子都能被你们吓出病来。长话短说,反正有东西不卖,看来是不行了。没腊卖了,打几双草鞋卖卖,我就不信,把你们的人还能丢到河里去不成。(底下又喊:“我们要看戏,不看你!”“老脸难看死了!”“快滚下去,开戏!”)谁喊让我滚下去?谁来?谁来?让我滚,还不到你喊。真的是要变天了?还没变么。会还没开么。这戏,我要真的不让演,那“闹台”还就敲不起来呢。咋的,耐不住了?这豹子沟垴,还不定谁说了算呢。好了,不说了。现在我宣布——开戏!
戏演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有人就建议,是不是把戏“夭”一些。“夭戏”,在行当里,就是谁家要是招待不好了,或者遇见大风、雨雪天气了,拣不重要的地方,甩掉一些,把主骨架保留住,让观众基本能看懂就行。只要不是老戏,一般也是看不出来的。到豹子沟垴来,本来大家就累,一晚上又有没好、没吃好的。现在又下起雨来,自是有很多“夭戏”的理由了。可这一切,其实都掌在司鼓与主角手中。易青娥她舅没有要“夭戏”的手势。易青娥看大雨下着,没一个退场的,就想到自己小时跑十几里路看戏的事:哪怕下着雨,下着雪,双脚冻得跟发面馍一样,仍是生怕戏短了,戏完了。唱戏的一走,天地就冷清下来了。她就持着,是浑浑全全地把整本戏下来了。舞台顶上的篷布,兜不住雨,一一地朝台上泼洒着,把土台子冲得溜光溜光的。好几个演员都倒了。有的就把难度稍大些的作,自然减掉了。可易青娥虽然几次倒,但始终持着导演最初的要求。底下观众就不住地给她鼓掌、喊好,直到她完成最后一个作。豹子沟垴村虽然只有七十几口人,加上邻村的,也就一两百观众。可那天在雨地中,他们始终不变的坐姿,还有那响彻山坳的呐喊声,几乎影响了易青娥一生。她领悟到,唱戏是不能偷懒的。人可能在偷懒中获得一点快活,但却会丢掉更重要的东西,也会丢掉一生最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