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上这次要剧团下乡巡演,其实,是为了配合商品观念教育活。
易青娥要不是当了县政协常委,咋也不懂,商品观念教育活是个啥。开了几天会,脑子里整个灌的都是这几个字。听其他委员说,宁州是挨着关中平原的一个小县,只沾了八百里秦川的一点边边。而绝大部分都在秦岭山区,相对封闭落后。人是自耕、自种、自吃。所有东西,都不知拿出去换,所以子越过越穷。据说宁州过去也有茶、盐的。南方的商人,要到北方做生意,是要经过这个县的一条古。顺着这条古边上,过去有集市。后来通了汽车,古才慢慢废了。集市也被一茬茬“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得连尾巴骨都不见了。这次全县商品观念教育活,用一个领导的话说,就是要让这些集市重新活起来,让大家都要学会做生意。剧团演戏,就是为了把人都召集拢,然后好开会。开会先是领导讲话,然后是会做生意的人现说,再然后才演戏。
第一场演出,易青娥把大头包了两次,戏还是开不了。开戏前,她舅胡三元先是领着武乐场面的几个人,敲了半天铜器。一敲,四面八方的人才都围到舞台前边来。据说,乡政府提前用喇叭喊了好几天,说剧团要来演戏,演杨家将,还是大本戏呢。要大家来看戏时,把家里能拿出来卖的东西都拿来。可喊归喊,来的人大多还是空脚吊手的。有人手上拿了自编的竹笼、笊篱、草鞋、锅刷子,还有些不好意思朝人前摆,一直吊拉在后。更没人敢吆喝了。大家都朝土台子上死盯着,看剧团人敲鼓打锣。有人议论说:“人家剧团,那才敲鼓打锣呢,听那声响,都是有下数的。”还有人说:“你看那敲鼓的,半边脸虽然黑些,可手上、上、脸上,还有沟子上,劲可都是浑的。哪像咱们这儿‘打闹台’,都是半夜听着笼门响——胡(狐)敲哩。”
还有好多人都钻在后台,看演员化妆。乡上安排维护秩序的人,撵都撵不走。前边会议开始了,有人喊,都到前边去听会,就是没人去。最后,是几个人拿了长竹竿,见那不走的,就朝上、头上乱磕,才慢慢把人赶到台前去了。
易青娥包的大头正难受呢,只听有人喊:“快看,快看台上。”
易青娥就从后台朝前台看了一眼。只见舞台上,树林一样,吊出一台黑腊来。这些东西,她都认得,过去自己家里也有过。可最多也就是几十块。乡下人过年杀头猪,是要管一年的。没办存放,就只能吊在灶头上,任由烟熏火燎着。这样也可以保存很长时间不坏。有那子过得好些的人家,还有保存好多年舍不得吃的。这些吊在舞台上的腊,明显有很多都是陈年货,已经被烟火熏成黑炭状了。只见主持人把话筒嗵嗵嗵一敲,喊说:“都不说话了。现在,开始开会。铜场乡商品观念教育活现场会,现在开始。首先请阎乡长讲话。大家拍手欢迎!”
只见那个阎乡长的走上台,第一句话就是:“大家认得这是啥?”
底下喊:“腊。”
易青娥看了一下,底下大概有上千观众。
阎乡长又问:“腊是啥的?”
底下回答:“吃的。”
回答完,全场又哄笑起来。
只见阎乡长摇摇头说:“不是吃的。这个腊可不是吃的。它是给灶司老爷吃的。给烟火吃的。给虫吃的。不是给人吃的。大家能猜猜这是多少块腊?”
底下有人乱喊一百块的,有喊一百五的。也有喊二百块的。还有喊二百五的。
只见阎乡长把头又摇了摇说:“都没猜准。这台上一共摆了三百一十七块腊。你们能猜猜,是从哪儿来的?”
有人喊:“乡上没收下的。”
有人喊:“割尾巴割的。”
阎乡长急忙纠正说:“可不敢乱说噢。乡上这几年可没乱割谁的尾巴,也没乱没收谁的东西了。这是我们借来的。能知是借谁的吗?”
有人乱喊:“地主老财的。”
还有喊世仁的。
又惹来一片笑声。
阎乡长就说:“这既不是地主老财的,也不是世仁的。这是离咱们乡政府,有十五里地的姚家湾村,姚长贵家里的腊。”
“!”大家一片议论声:姚家有这么多腊!
阎乡长说:“想不到吧。大家再猜猜,这腊最长有多少年的?”
底下又是一片乱猜声:三年,五年,八年,也有喊十年的。
阎乡长又摇摇头说:“你们还没猜对。这三百多块腊中,还有十四年的陈货。已经让虫吃得只剩下骨头架架了,但人还没舍得吃,也没舍得扔。就那样一直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