獬面一闻钱江之令,他正想从那南门杀入,忽被斜刺里杀来一员老将,拦住去路不要命的就战。獬面本是广西的猎户,虽然是人,其实尚有一半野性。他的打仗,无所谓之阵法,无所谓之军容,只凭他那天生蛮力,见人就杀,见马就砍。和他对阵之人,除非真有甚么武艺,或用声东击西之法,或用左攻右突之法,或用深入浅出之法,或用进疾退徐之法,那种功妙功夫,和他厮杀,那还可以取胜。若讲气力二字,与他争胜,那就成了猫儿闻干鱼的俗谚,叫做嗅鲞。①当时在和獬面厮杀的那员老将非别,正是湖北按察使司按察使的那位李声鉴李廉访。他的为人,本已中了那个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的专制之毒,再加赫制台、常抚台两个,硬要命他去召他那会用邪术的金凤千金,他被公私两方一逼迫,早已抱了以身殉国的主意。前几天正在布置守城之事,未能率领少数之兵,去攻汉阳。及至江忠源入城,向他说出洪杨等人,如何如何叛逆,手下将官,如何如何厉害,一班兵士,如何如何到一城屠一城,得一城杀一城的说话,他更一怒之下,正待去攻洪军。忽然得报,说是钱江已率大军杀过江来,他就马上带上一二十名最亲信的藤牌兵,即由偏门悄悄绕出,谁知兜头正遇那个獬面,率领五百狼兵、犹同中了狂的,带喊带跳的杀来。所以他也不去打话,抡起一把大刀就砍,獬面因有蛮力,声鉴也有武艺,狼兵虽凶:藤牌兵也不辱没。
这末怎么叫作藤牌兵的呢?因为道光末叶,除了洪杨之外,各省的土匪,早已蜂起。绿营兵勇,暮气已深,万万不是土匪对手。那些平时吃了重禄的甚么统带,甚么营官等等,要保各人的前程起见,大家只好出了重饷,招募几名当时风行全国,绰号藤牌兵的敢死人士。这些藤牌兵,月饷至少七八十两,平时除了练练藤牌之外,不是前去赌钱,便是前去嫖妓,至于吸烟喝酒,还算化钱少的。非但日不归营,夜不归队,他们的上司,偶说一句重话,他们马上就要告长假,①开小差。上司要他们去打土匪,保前程,只好开眼闭眼,一任他们去犯营规。他们却有一样好处,平常时候,不肯积蓄银钱,以为一死便了,打起仗来,所以个个不怕死的。一个人只要真的不怕死,对方怕死的敌人,当然被他打败。军心本无一定,只要一营之中,有了几名藤牌兵、敢死士,连那不是藤牌兵的兵勇,不是敢死士的兵勇,也会连带气旺起来。当时竟有一种童谣、叫做不怕张,不怕刘,有了藤牌兵的官儿,就要吹牛。
那时的李声鉴,他既预备尽忠,还要银钱何用?故而一招就是二十名的藤牌兵,和他一同前去拚命。藤牌兵既是所向无敌,那班狼兵,也是所向无敌,当时双方的那阵血战,虽然不能称做绝后,总也可以称做空前的了。可惜不才的这枝秃笔,没有施耐庵先生会得描写,只有简单的说上几个杀得,说上几个仍旧罢了。
当时那二十名的藤牌兵,虽被那五百名狼兵,杀得只有半个脑壳,杀得只有半个肚皮,杀得只在喷血,杀得只在放屁,仍旧不肯叫饶,仍旧不肯败退,仍旧不肯偷生,仍旧不肯怕死,直到与那清廷忠臣李声鉴廉访,一共二十一个不全的尸体,掀唇露齿,怕人施施,直挺挺的躺在血泊之中,方始不动。
李声鉴和那二十名藤牌兵既死。那个獬面,方才忙将他的脑壳,向天一仰,双臂一伸,吁上一口极长极长的大气,也是乏力的表示。正待上前再行杀去,陡然听得他的背后,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杀奔而来。
他急回头一瞧,只见石达开、韦昌辉、洪宣娇、陈素鹃、陈玉成、黄文金、谭绍-、赖汉英、胡以晃、曾天养、罗大纲、洪仁发、洪仁达等等,竟同风驰电掣的,转眼之间,已到他的跟前。他急一面手指地上躺着的那些死尸,一面大喊一声道:“杀呀!”那个呀字的声音,虽未把天震坍,可是已把南门守城的一个武官吓得直从城楼之上,一个倒栽葱的跌将下来。城上的守城兵士,一见主将吓得坠城毙命,顿时一声发喊,先已逃散一半。
韦昌辉、陈玉成、曾天养、罗大纲等人,就在此时,各人纵下马来,奔至城脚,抛上爬城软梯。大家一边在拨城上射下之箭,一边不要命的连爬带纵而上。及到城上,那班守城兵士复又一齐大喊一声,统统逃散。
韦陈曾罗四个,此时那里顾得追杀兵士;先将堵着城门的沙袋,手忙脚乱的搬开几个,疾忙开开一扇城门,放入大众。那个獬面,首先带着五百狼兵奔入,也不去和韦昌辉等人讲话,单是复又几声喊叫直向城内杀去。可怜那时武昌百姓的遭殃,真比现在民国二十年分,汉口的水灾,还要厉害几分。石达开此时自然只顾城内的伏兵要紧,当下一面命各人各带几十名狼兵,分向四城搜杀,一面自己直向督抚两署奔来。等得他到抚署,那位常大淳中丞早和制台赫德、藩台梁星源、首道傅炳台,总算一同殉了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