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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9)

时间:2012-03-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李碧华 点击: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语告知——世上永远有八卦的女人,连监狱中也不例
外;且监狱中特别地多,因长日无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岁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来之后久不久进去一下,比自己的家还
要熟络。吃皇家饭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时约了气个男友大被
同眠,还拍了照片留念。自封为“雪姑七友”。
    她的经验丰富:偷窃,打架,持械行劫,淋镪水,黑社会分子父母乐得交给
社会管教。这样的人我不愿交。
    ——但她此刻也在细意地编毛衣,为肚中的小生命。是潜伏的母性令她判若
两人。
    医生来巡房检查。问她:“你妈妈来探过你了?”
    “呜。”
    “肯见她了?”
    “呜。”
    “不要再同妈妈呕气,孕妇心情不好,孩子将来会丑样。”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个月的肚皮上比划着。
    医生过来,笑了:“不是这样比划。婴儿的头部最初向上,满满倒转,到了
八个月左右,即是现在,他的头已经在下了。”
    我不笑。
    说到底我没生过孩子。——我只死过孩子。
    他用幼稚园教师的语气:“像扑克牌一样呀。JQK ,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确
位置。”
    “医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声。”
    “什么怪声?”
    医生是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予我极大安全感,将来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
必要将这个重大的秘密告诉他:“医生。每到下午二时左右,我感觉有人在我里
面乱叩乱抓。”
    “这是正常的。”
    “这是不正常的。医生,以前我曾经堕过胎,我怕他”
    看医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乱想,难道想生怪胎?”
    医生去后,我很难过,我那么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凑近来。
    “你一定没有做好手续。”
    “什么手续?”
    “你要用一个盒子把他盛好,绑上一根红头绳,附张路票,在夜里烧掉。”
    我怵然一惊。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你如何弄掉他?”
    “医生把他倒进水厕中冲走。”
    “难怪。”
    “他来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吗?他是横死。他不会放过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无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于死角。
    眼看一个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爱,一定不愿另一个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灯。
    “雪姑,请你教我怎么办?”
    “你见过什么奇怪的动物吗?”
    “呀,见过——”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岁起闯荡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钱都先拜神。她最信邪
了。虽然我奇怪,何以她拜过神也失手?她这样解释:我得手的次数比失手多。
因是偏门,神只保佑七成。
    我告诉她那神秘的老鼠。
    “对了。老鼠。你日后见到任何老鼠,千万别惊动,只怕其中一只是他。”
    雪姑当小舞女的时候,舞场中人人奉老鼠为神明,所谓“舞场老鼠”,邪中
带旺。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动物中最奇怪的。它与黑夜变为一体。它身体是最小
的。但巨大如象都怕了它。”
    “老鼠对我没杀伤力吧?”
    “一个最胆小的鬼,比一个最大的人,本领更高!”
    天啊,他要来了。血债血偿。我在一个困闭的环境,呼天不应叫地不闻,无
处逃避。
    难道要滴血向他遥祭,求他放过吗?
    我从未与这样的东西周旋过。
    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产期延了又延,孩子还没出来。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我儿出生时,我痛如刀割。
    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个金属架上。这个姿势似曾相识。
    他出生时,不是头先出,而是手先出。
    他伸出一只手来。
    医生说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回去在我生死关头,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
红影子,纵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么,我昏过去。
    我儿终于面世。
    我肚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好象一条拉链。
    两日后才醒过来。
    伤口缝了针,那种痛,不象生产的痛,而是,伤口需要愈合,它自全身各处
抽取一些精华去帮忙愈合,那种透支的痛。
    大约在九时左右,我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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