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二人同躺在一个被窝里头,是丝绵被的暖?抑或体温?宙言的心有
点不可抑制的动荡,微微的抽搐。他告诉小桃:“八岁那年,我整整七个月不会说
话。”“宙言”这个名字本来是书了一个世界的话。他自闭的原因,是那年亲眼见
到妈妈上吊。妈妈才二十九。过不了三十。
女人过不了三十,便是命薄如花。
(“要爱惜光阴,因为现金的世代邪恶。”)
小桃把手按在宙言胸膛上。感觉他心跳:“我明白”妈妈唤兰香。但他们家是
种桃花的。
爸爸在新界有个农场,世代种花。算是有点积蓄。农场很大,请了几个工人。
也种牡丹、蟹爪菊,也发水仙。每年农历年前,大陆运来一大批四季橘、朱砂桔、
龙胆橘、沙柑--等,批发给零售商,转手赚一笔。--但主要的作业,仍是二百株桃
花。
桃,是蔷薇科落叶小乔木,有开花的,有结果的。他们家种的多属观赏桃,极
品是“碧桃”--这是一个变种,花重瓣,有白、浅红、深红等色。白色素淡,林中
较少,因为顾客多买来过年时摆插,爱鲜艳的红。
桃花盛开时很艳。
而它是先花后叶的。开得最繁密时,花朵往往遮盖了枝条,这是桃花特定的生
长规律,跟其他年花不同。
爸爸已四十五岁了。宙言五岁起已懂得为桃花修剪横枝,施肥、除虫、拔草、
浇水和预测天气寒暖。
爸爸教宙言:“要同天气赌一局。--若春节前天暖,便除去已盛开的花和横枝,
延迟上层开花,以免到时有凋谢相;一旦天冷,赶紧把下层的花和横枝剪掉,令营
养水分往上提,催谷上层的花早些开。”一株灿烂的桃花,往往得种上三、四年,
才可茁壮,高大,成为“桃花王”,卖个好价钱。
今年的桃花王高达十六尺。
小桃笑:“这个我当然知道。”暖洋洋的东风一吹,桃花王先开,如同领航,
扩展到千枝万树。把春天烧融。在风中,缓缓地呼吸。
看到桃花,宙言总不免想起,那晚,妈妈穿一件过年时才穿的粉红色双滚条毛
领小袄。飘荡在半空。也像半空无端抖落的一阵花雨。落地无声。
宙言受惊吓,从此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而大部分时间,接近哑。
是因为得胜哥。
得胜哥是农场的工人,兼司机。人人说他名字好:“祁得胜”。他很壮硕,常
年只穿汗衫牛崽裤。干活热了,把汗衫往上卷,露出腹肌,一排一排,象barsix巧
克力。而爸爸的就像白果腐竹猪肚汤中捞起的猪肚。
宙言放学回家,总爱在他的“巧克力”上弹琵琶一样胡拨乱拨。妈妈趁爸爸只
顾喝酒时望过来。看他弹琵琶。得胜哥没有讲话,只望了她一眼。他们互相望一眼
就好象说了一个世界的话了?宙言看不懂眼睛里头的渴求和火花。毕竟他只有八岁。
今天他当然懂了。
“我也喜欢得胜哥。”宙言告诉小桃:“如果他把我扛到肩上,我不担心会掉
下来。”后来,宙言无意中听到妈妈同得胜哥说话:“你属龙吗?我属蛇--”“岂
非' 龙蛇混杂' ?”他不知这是打情骂俏。他忙不迭抢着报告:“得胜哥我属兔呢!
咦?爸爸属什么?--”打断了情话。
农场要送货出九龙,由得胜哥驾驶货车。爸爸要妈妈去收钱。又叫宙言一起去。
小桃说:“你爸爸信不过得胜哥。所以叫你妈妈管帐。他又信不过你妈妈,所
以叫你去”监视“制造不方便。”本来和简单,但实在太复杂了。
那一年腊月,寒风猛吹,令人手足冰冷。货车出九龙,还有风沙迷目。在司机
旁,宙言闷极打瞌睡。妈妈的手,和得胜哥的手,早已忙碌而畏怯地彼此偷欢。冷
手也热了。他们互望一眼,没时间了--如果有时间,男人和女人,都会猜猜究竟怎
么开始呢?他会先触摸我身体的哪个部位?是头发?嘴唇?脸?手?肩?我的**?
我身体的哪个部位?--究竟说句什么话,令我心甘情愿。还是我令他勇敢?
但没有时间了。
往往意乱情迷,手足无挫。一切铺排和计划都不管用。都--做--废。什么都猜
不中,不必猜。
因为眼神已经交锋。
(我渴了。)
货车驶入小路树林,匆匆停住。--在货车旁边,在四季桔和桃花阵,很快,很
匆促,强忍着鼻息和呻吟,用毕生的劲力去解决一次情欲的煎熬。
四下只有窒息的微响。花叶细碎的颤动,好象才一眨眼工夫,偷来的时间,没
时间了。
宙言迷糊中睁眼,只见得胜哥把汗衫卷下来,套进牛崽裤中。妈妈不知在抹什
么。宙言闭上眼睛,忍不住又再看--. 两天后,农场发生激烈的打斗。
是喘着气的爸爸,忽地持一个泥铲,朝着把桃花枝叶扎拢一保持美态,好挂上
客人预定标签的得胜哥后脑勺,猛力一拍,得胜哥脚步不稳,登时溅血。他回头,
象爸爸还击。
受伤的得胜哥仍孔武有力,爸爸的腿中了招,什么也不说,泥铲又在盛怒下狠
拍过去--. 双方浴血,妈妈凄厉地哭喊,不知帮哪一边。她尖叫:“你们把我打死
吧!”其他人上前,拉住爸爸,又迅速把得胜哥抬走,不知到哪里去了。
(世人行动皆属幻影,他们忙乱,忙乱,真是枉然)
桃花地上的血迹斑斑。比花瓣更红。
自此,宙言再也没见过得胜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