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茶社的兴起,在很多年后,都是一些专家研究探讨的话题,眼看着“昏”“没落”了的艺术,怎么突然以这种样式“复苏”“兴”起来了呢?仅仅是更多的“乡巴佬城”,“卷土重来”了“乡村文明的种子、基因”吗?恐怕是难以简单厘清这种文化现象的。因为走茶社的,不仅有乡村城的“发户”“土老板”“新移民”,也有老城的“老城砖”“老井盖”“老茶壶”。而且还有大学教授、机关部、各类职员。反正什么人都有。总之,这里是能够与歌厅、舞场、酒吧、咖啡屋、洗脚房,抢分一杯城市夜消费浓羹的地方了。那阵儿,地县专业剧团,甚至农村业余剧团,凡能唱的、能拉的、能敲的,都纷纷拥入这个城市了。他们游走在一个个大街小巷,循着锣鼓家伙与板胡奏出的秦声秦韵,走一个个能够一显手的地方,“撸”上几板“稠的”,也就是唱上几板“扎戏”,以求雇主“搭红”“上货”。“上货”就是上钱。所谓“搭红”,是搭给演唱者的一条红绸子。那条红绸子代表着十元,或者一百元钱。雇主据对演员表现的喜好程度,承诺着“搭红”的件数。认为唱得好的,有一板戏可获得上百条红绸的。而不喜欢的,也许一条都没人搭,就灰溜溜地退出去,另找场子,谋求新的发现与欣赏去了。这里很残酷,但这里也有一夜获得数万元“搭红”奖赏,从而成为茶社“秦明星”的。
作为除了唱戏,再不知生命为何物的忆秦娥,突然在这里获得了尊重,获得了价值。虽然没有演大本戏、折子戏那么过瘾,可每晚能一成几十板戏地唱着,被掌声、好声鼓励着,也算是一件很满足的事了。
但这种境况并不长。而且很快就变了。靠唱得好、敲得好、拉得好的人,已越来越少有人关注了。而更多来搭红的,只会把“红”搭给那些“美人坯子”了。哪怕唱得荒走板,只要有些姿,也是会彩旗飘飘,“红”绸飞舞的。忆秦娥她舅胡三元,就那么一副脸子,在秦茶社初兴的时候,凭着一手绝技,一晚上是要撸回几十条红绸子的。每每到关门结算时,茶社老板都要眼红着胡三元老师的“人缘”“财运”。可到后来,他敲一晚上戏,竟然连一条红绸子都“搭”不上了。只能靠“搭红”演员的“分红”,才不至于羞辱得他“一丝不挂”。
宁州剧团来的那帮人,男的混不下去,就都慢慢回去了。在他们刚来的时候,忆秦娥甚至还想到了封潇潇。她还问过胡彩香,怎么没把潇潇也来。胡彩香说,再别提封潇潇了,整天喝得醺醺的,路都走不稳,真正成“风萧萧”了,还能唱戏呢。忆秦娥每每听到封潇潇这般境况,心里总是不免要咯噔好几天。没来也好,来了也是混不下去的。而胡彩香还有几个“老观众”,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持续着被她自己谑称为“前列腺炎”似的“搭红”频率。胡彩香毕竟唱得好,加之年过四十了,却依然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要不然,张光荣也不会如此不放心地要跟了来,并且手里还着那柄大管钳了。忆秦娥给张光荣找了个修下的差事。他白天活,晚上即使再累,再瞌,也是要到胡彩香唱戏的茶社,坐在一个角落,或是打瞌,或是睁着一只眼,要盯着胡三元与那些半老男人的不轨表了。
世间的事就有这么凑巧。有一晚,胡彩香正唱《断桥》时,下边来一个人,开始谁也没有注意,直到后来,才发现是米兰。就是宁州剧团当年一直跟胡彩香抗衡的那位“当家花旦”。
米兰并不是故意要来看胡彩香唱戏的。她是跟丈夫从美洛杉矶回来,见满街都是秦茶社,就突然想听听这种乡音。何况自己从十二岁开始学戏,直到二十多岁才离开舞台。她是找了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丈夫,才离开宁州来西京的。丈夫因懂外语,又有海外关系,就被派到美做了外贸生意。她是后来去陪伴,时间一长,就定居在美了。现在回来已是华侨份。这个城市没有让她依的任何东西。她的在宁州,是唱戏,是秦。她想回宁州去一趟,可听说宁州剧团已基本垮了,人都四散着。她也怕人家说她回去是故意显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听听秦戏的。她也好奇着,怎么西京城的许多街巷,都出现了秦茶社的招牌。里面传出的,也确真是慷慨昂的板胡声,还有秦演唱声。她在一条古古香的街上游走着。突然,一家装修得十分雅致的窗户里,飘来了白娘子的演唱,声音是那么熟悉,简直熟悉得跟昨天才听过一般。她就好奇地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