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的战争一直持续到我为人父时。 在我的故乡湾村,父亲是个外乡人。父亲是来赡养他的外婆的,却背负了乞食的恶名。对于这样的情状,有两种方法可以放过自己,一是真糊涂,二是假糊涂,但父亲摒弃了两种最好的选择,他选择了选项外的一种:我行我素,一个人对抗一个村庄。
父亲是一个矮小粗壮的人,他不合作的样子并不能吓阻来犯者,摩擦和冲突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我一直是在惊惧中长大的。记得对门盖房子时,将屋基挪到我家屋檐边,干活回来的父亲见此情景,决眦欲血,怒发上冲,虽然对方有十多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但他毫无惧色地站到了锄头、洋镐之下,让他们退回原地。 这是一次流血事件,父亲用不惧一死的意志捍卫住了他的尊严。这件事惊动了外公和奶奶,他们不约而同地劝说父亲学会妥协,尽快融入,但父亲拒绝了。他选择了只与土地打交道的活法。我们越来越被边缘化。我的童年是冷眼旁观的,孤独的。 上世纪八十年中期,兴起了打工风潮,村里盖起了楼房,电视机开始出现,而我们还住在漏雨穿风的老屋里。当我的小伙伴穿着海魂衫和涤卡裤来我家玩时,母亲说:我儿也要有海魂衫。她劝父亲外出,但父亲不为所动,说:"和别人比干什么?庄稼人要本分!"眼见着村里一家接一家的富裕起来,他更加埋头苦做,精耕细作,他要在土地上找回他的尊严。但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土地是慢的、从容不迫的。随着三个孩子的入学,仅靠卖粮维持的家庭经济达到崩溃的边缘。 外面春潮汹涌,而老屋子依然是浑浊的冬天,巨大的反差让父亲的行为受到了质疑。母亲决定自己出去。这在家里家外都引起轩然大波,但一切都阻挡不住母亲的决心。母亲一个月后她带着三百元回来了,还有一大袋子又大又红的西红柿。那是我第一次吃西红柿,酸甜酣畅的滋味,至今依然记得。那一年,我们没有卖粮救急。第二年青黄不接时,我没再去外婆家打秋风。 由母亲主持的家,打开了融入的门,开始有人到我家串门,或借东西,天井边的磨子,常常有人来磨豆子、面粉,他们总会留下一地笑声、一瓢粉子或一碗豆脑。母亲不理会父亲的气恼,挂在墙壁上父亲的农具,常常被母亲慷慨地借出。 越来越好的日子,让我更加亲近母亲质疑父亲,言语的不逊不屑,加深了与父亲的矛盾,我们的冲突层出不穷,他曾经拿着铁叉追赶我,我曾经站在悬崖上要跳下去。这样的冲突总归有三四年吧,直到有一天,我看他搛好菜,一个蹲在天井漏下的长方形明亮里,不声不响地吃饭时,心中蓦然一痛。四十几岁的父亲,开始以遗老的身份退到光影里了。 父亲不再过问家里的任何事情,除了庄稼。屋顶通了,母亲去叫砖匠;桌子要打,母亲去叫木匠;人情往来,母亲举重若轻,一一料理妥当。父亲成了家里的过客,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地里。他信拙不信巧,他只信稼穑之道,相信土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朴素而直接的因果。他说,总有一天,你们会理解我说的是对的。他的话只会引起我的鄙夷和怜悯。他就越发孤独了。寒风如刀的日子,他也不再坐在火桶里,和我们讲他小时候听来的徐文长故事。他顶着夹带着雪子的风,在铅灰的云霭下,牵着牛,踯躅在荒凉的田野上。他一直与他的牛在一起,他们一起看天,一起发呆,一起拍打前来骚扰的蚊虫。在暮色里,他们一起归来,牛角上挂着鲜红的夕阳。这样的画面,一直持续到今天。 母亲的外交并没有换来真正的友谊,那年家山的界碑被移动了,几十米宽的山变成了几米,在讼诉决案中,没有人为母亲说话。母亲一脸惊骇、愤怒和无奈的表情,被灿烂的阳光特写在灰黄的岁月里。她与父亲商议,决定迁回父亲的老家。父亲同意了,他们开始了极为艰巨的迁徙,几乎是一草一木都要带走。来到故乡后,父亲已经六十多了,但世界依然没有验证他对事物的评判和预言,他依然只能与他的老牛在一起。 我默默地看着衰老的父亲,想着这三十多年来,我一直抵御着他,反抗着他,甚至厌憎着他。我甚至把我自身的遭遇归结于他,将家庭的没落问责于他。直到有一天,女儿哭着回来,责问我"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买车"时,时光倏忽回来,穿过三十年的光阴,看到一脸戾气的自己,也曾这样问父亲:"为什么我们家没电视,住在漏雨的破屋里?"我没有一巴掌打过去,而是蹲下来,告诉她你得多努力,做自己的事情,就像把种子种在土地里,辛勤劳作,你一定会有收获;你不要去取巧,你要拙一点,你要有硬骨头,要正,正了你就勇敢坚定;你一定要坚信,一定会有"春华秋实"这样的公平。说出这些话时,我猛然想起父亲。类似的话,类似的表达,父亲一生都在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