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娥没有想到,宋雨格会这么执拗。还有点像她小时候,不说话,但主意正得要死。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死犟。不就要回去找她。有点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受挫折,就要回高老庄。得她还有些哭笑不得。
从欧洲演出回来很长时间,她都在应对媒,做各种节目。无非是说秦怎么好,走出门怎么受欢迎。但这次演出,给忆秦娥心中也造成了很大的影。那就是:欧洲观众看中戏曲,更多的还是在欣赏“绝活”。她是凭着一过人的武艺,穿越了七个家的五十多个舞台,而让演出商赚得盆满钵满的。出去的三十八人演出团,却累得多数疾病、遍鳞伤。留下的,也只是“中演员功夫好”的名声。作为演员,她第一次感到不满足,甚至感到窝火。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表演艺术家,而是一个杂耍演员。在演出过程中,演出商甚至让把大段彩的唱都砍掉了,只保留打斗场面,累得她几次晕倒在刚刚谢完幕的舞台上。那也是因为强,才没有在关上大幕前倒下的。几次都是靠打强心针才缓救过来。她不想宋雨当演员,与这次欧洲之行也有绝大关系。她觉得演员,是真要拿子骨当“钢铁长城”去拼命的。
过去忆秦娥是一个不太多的人,团上怎么安排,她就怎么演。累死累活,遗吐血,也不想让人知。但这次回来,她主找了薛团长,说:“以后出访演出的节目,必须有自己的主见,不能让演出商说了算。如果不能完整呈现戏曲唱念做打艺术特的,最好不要接。演来演去,既给团上挣不上外汇,也给演员捞不下欧元、英镑。说是走了七个家的几十个城市,可除了在车上觉,就是在剧场前后台吃方便面,忙活化妆演出。给西方观众留下的印象,就是‘中功夫好’,演员舍得出力。那有武术、杂技就行了,又何必要中戏曲去呢?这样的出,以后团上就是签合同,也少安排我。要去,咱们就完完整整演大戏。哪怕演一折,也得把一个故事讲清楚了,让人家知我们的喜哀乐、善恶是非跟他们是一样的。我想我们能看懂他们的《悲惨世界》《人鬼未了》,他们就能看懂我们的《游西湖》《白蛇传》《狐仙劫》。”
其实薛团长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当团长几年来,已被艺坛“雾里看花,中望月”的“变幻莫测”世事,得一头雾了。他时常翘着兰花指,独自在办公室里,哼着那首“想看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行歌,也终是理不出个带团的头绪来。一时要传统,一时要反传统;一时要简约,一时要繁复;一时影视手段照单全收;一时外音乐剧元素全盘植入。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借着媒攻势,“轰”地上天一个“品”;“嘭”地又上天一个“力作”;好像是真把戏曲艺术“提升到一个新阶段”了。可“各领风三五天”后,热闹的很快销声匿迹。时尚的又再次新鲜出炉。并且媒又是钢花四溅的“地毯式轰炸”。到赫然写着“全球震撼上演”。可只“震撼”三五场,观众面大概波及不到一二十里地,“全球上演”的巨幅广告,又换成别的“人类巨献”了。创作剧目也是层出不穷,见天有“礼花弹升空”。以他对艺术创作的规律认知,觉得一个团,三到五年一部原创剧目,都是很吃力的事。可现在好多团,基本都是一年上一个,甚至一年上好几个。故事编不圆,人物立不起。辄花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并且还都在各种活中得了奖。还都被捧为“真正的品力作”。薛桂生的兰花指,就抖得,自己把它压在桌面上,使劲朝平直地捋,都是咋也捋不平直地乱翻乱翘起来。他知,几乎全团人背后都在拿他的兰花指开玩笑,打手势。有时他一讲话,就听某个角落“哄”的一声,爆炸出一片笑来。他知,那又是谁拿他颤抖不已的兰花指在怪了。
他自一上任,就为重排《狐仙劫》走了麦城。甚至一两年内,在艺术决策上都有点说不起话。好在几年间,忆秦娥带头,到找秦老艺人,给她自己和团上,积累下了几十本快失传的老戏。不过闲话也很多,都说省秦都快成乡下业余戏班子了。但他着牙,是把这个积累完成了。现在看来,仅有这种“老戏老演”的“克隆”“翻版”,也是不够的。好多戏的确糙、俗,甚至鄙化。作为省秦,掌了这么多资源,如果对这行事业的发展,没有提升和推,也算是白端了省级剧团的饭碗。他薛桂生可不想只当个混饭吃的团长。他一再在全团会上强调,要仅仅为唱戏,就目前这么个工资平,他薛桂生早都改行了。可每当他下到关中农村集镇,看见一场演出,有时竟然能有数万观众拥到台前,刮风下雨都不离不弃时,他就想泪。他就觉得秦这东西,是值得他一辈子去求索、玩的。既然大家选他当了这个团长,他也想给这个团留点什么。到底能留点什么呢?遍访大西北秦老艺人,从他们里出几十本戏,从他们上挖出几十种绝活,固然是留下了点老本、基。可仅有这些,还是无让秦再现生机的。他老想着二百多年前,秦男旦魏长生的发迹史。说到底,还是一种革新和创造。就包括梅兰芳的成功之路,也是与创新分不开的。如果仅仅只做了传统的“克隆”,即使功底、技巧再好,原原汤再浓,也还是要被时代“敬而远之”的。尤其是这次欧洲演出回来,包括忆秦娥在内的所有艺术家,都提出了秦的存活方式与出路问题。他觉得,是应该对一些久演不衰的剧目,行经典化修护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