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15章)(2)
时间:2023-02-1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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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留在空荡的院子里。我不想回到病房去闻那垂危的小姑娘古怪的气味。
院子里,一个老花工在训一位女护士:“你们精神病科不好生看紧点!你看你看,都是疯子们干的!”
“是是是。”护士心不在焉地点头。
“你们的疯子都该枪毙!”
“该枪毙该枪毙!”她急于脱身。
我听说这医院围墙外,有个单独的小院,那就是精神病科。这两年不知怎么的,那里总是床位紧缺。有的入不了党大脑就出差错了;还有没提干让对象蹬掉发疯的。有个病号自己做了枚碗大的军功章,天天别在胸口,听说他是自己画奖状寄回家,让人揭发后发作的。那是个可怕的去处,我望着虎背熊腰的女护士心想。
花圃被拔得稀稀拉拉,老花工坐在那里生疯子們的气。本来好端端一颗由红石竹铺成的“9”,当中是黄色矢车菊的“忠”字,这下什么也不是了。
演出队终于来了。
再大的“静”字对演员们都不起作用。他们照样各处喊嗓子、练小号、翻跟斗,团支书在篮球场一边布置舞台一边找地方拿大顶。演员所到之处,总围着一圈圈穿白底蓝条衣裤的人。这“病”了许久的地方一下子健康起来。
除了晚上的正式演出,医院请求演出队能安排一场特殊慰问。我似乎已成了这里半个主人,在前面带路,把大伙领到这座与世隔绝的小院门口。透过极粗的铁栅栏往里看,几个病号正在护士的调度下摆板凳。他们看上去比一般人听话得多。
“陶小童,你干的好事!”女兵们看见“精神病科”几个字后,咬牙切齿对我嚷。
刘队长也踌蹰了,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
我理直气壮地说:“这些病号都是思想上的病,应该对他们进行思想治疗!”
大家都一刷齐地把目光转向我,好像说:住几天院,陶小童怎么长进这么大?尤其徐北方,冲我做了个对眼,表示对我肃然起敬。
“谁要演谁去演!演一半被他们掐死才带劲!”女兵们多数反对。
“掐死?不会的。”团支书一本正经地说。他把什么事都当真。
“应该对他们实行点革命人道主义……”有人说。
“他们懂个屁的人道主义……”
团支书却指着我:“陶小童,你说呀!”
我严肃地绷紧脸,沉默地东瞧瞧西瞧瞧,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演!”
化妆时,大家很自然联想到小周。小周和这些病人有极大区别。小周被送走后炊事班长吴太宽去看过他,回来说他在那里表现出色,常给人表演拿大顶。团支书后来也去看他,说他唱歌唱得最好,从不跑调;医生对他们进行一种测验,让几个病号同时画直线,惟有小周不在纸上胡扭。现在大家谈起小周那些可笑的发明已没人再乐,因为小周死了。那么个壮壮实实的小周不知怎么搞的就毫无道理地死了。刘队长去处理小周的后事,医生们说,小周变得越来越乖、越来越听话,突然就死了。本来想解剖,小周父母死活不干。
这时,我们听见了很有节奏的哨音:“嚁!嚁!嚁!……”病号们精神抖擞地排着队入场了。他们像幼儿园孩子那样很规矩、很认真地随着哨音踏步。脚抬得老高、手甩得很大,但看上去又有那么点不协调。他们找好各自的预定位置,却不坐下,站得笔直,神情相当庄严。直等一声大喊:“坐下!”他们才一齐坐下去。有个人坐到地上去了,因为他屁股后面没板凳。他摔疼了,刚咧开嘴露出一副丑样,某护士朝他做了个狠狠的手势,他立刻老实了。听说为了看演出,他们把这一套练了好几天。
孙煤报幕回来,哭笑不得地说,有个病号使劲朝她做媚眼。刘队长嘱咐女演员,跳舞时往后靠,这些人目光狰狞,令他担忧。
节目提心吊胆地演下去。似乎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又好像随时会发生意外。每演完一个节目,台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必须吹哨子的男医生大吼一声:“拍手!”才会猛古丁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这掌声也收不住,直到男医生看看差不多了,再大喊一声:“停!”才能停下来。停也停得兀突,几十个脑瓜被控制得十分整齐。
我的健康状况医生不允许参加演出。我想和刘队长谈谈“二十五床”的事。这事总算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了。证据确凿,现在把他提起来一点都不难。我刚把队长叫到一边,舞台上出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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