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亡村》里最恐怖的部分,并非后藤家隐匿的那位状若丧尸的“神明”,而是整个供花村的诡异存在境况:人们一边使用着最新款的iPhone手机,一边遵循着最古老的部族制度。这一点,与从让·鲁什到赫尔佐格电影中的非洲人类学格局有着巨大的差异。平行的史前文明往往是地理隔绝的遗产,他们无力抵挡全球化的趋势,以至于最终成为法国公民的非洲亲王,也只能以题为《我曾经是野蛮人》的自传文学总结自己的一生。
差异在于,《噬亡村》并非开化中的祛魅,而是文明中的“复归阴影”。供花村即便有着相对隔绝的地缘优势,但与外界并非全无联系,汽车、日式别墅、居酒屋、新式猎枪、新式手机,甚至距离不远的火车站,都是与文明同步的造物。这意味着供花村这一类的地点成为了全球地理时代的“黑暗犄角”,看起来山明水秀民风淳朴的村落,实为新式邪教的盘踞之地。 从某种意义上说,陶渊明的“桃花源”并不存在,它只能是索多玛和蛾摩拉。供花村等同于帕索里尼重现的另一块黑暗犄角——意大利北部的萨罗共和国,帕索里尼在《索多玛120天》呈现的正是那一短命的人类黑暗史:在独裁者和权贵们的“仪式暴政”下,共有72000人被屠杀,40000人被截肢,大量的女性和少年被虐待侵害,***、刑虐和食粪皆不是想象的画面。 萨罗共和国作为纳粹法西斯的没影点,是当代历史中的“新发明”,它诞生于70多年前,与供花村的“体制奠基”处在同一时间点。 这里或许涉嫌第二季的“隐约剧透”,但一些好奇的观众恐怕已经通过二宫正明的原着漫画《狩猎》了解了故事的原委,捋清前因后果基本可以解释文章开始提及的人类学悖论:吃人仪式是后天生成的,也就是供花村的“萨罗化”。 作为黑暗犄角且必然接触世界文明,供花村需要伪装成桃花源,就如邪教要伪装成慈善机构,法西斯要伪装成社会主义。《噬亡村》以类型化的激烈闪回作为开场,上任驻警狩野之死堪称是一种文明与原始媒介的正反面夹击:身前的摄像机与背后伸来的割喉镰刀,构成了他的黑暗仪式性死亡。 作为替代者的阿川大悟随即成为探索性的行动者,他首先遇到的是供花村的桃花源式假象,但这个热切假象仅持续了十分钟,他就陷入了几十条枪的包围中。这是后藤家族对外来人的慑服态度,他们的原则就是“肉弱强食”,这个词的定义需遵照他们自身的阐释:弱者会成为强者的牺牲品。 “肉弱强食”是曾经掌管整个供花村的后藤银订立的哲学,她将会是整个《噬亡村》故事中的核心人物。但在叙事的大框架中,后藤银一开始就被设定为死者,她被熊咬死,又被“那个人”啃噬。如果猎熊是“肉弱强食”的向上运动,那么疯女加奈子(她在名义上是后藤银的外孙女)对女眷们说的那句“你们其实都很庆幸她死了吧”就隐秘指向了“肉弱强食”的向下运动:一位身高两米、状如丧尸的家族神灵,会在每一年的仪式上啃食被圈养长大的孱弱儿童。 供花村的奇特历史上见证了奇特的数据,这个每年出生婴儿不足十人的地方,年均都会有一个“死胎”。随着剧情的深入,阿川大悟发现这些孩子并未死亡,而是被关在一个隐秘的地下牢笼,不见天日地被蓄为年度圣食。此种境遇下的女眷们都是后藤银的受害者,然当加奈子影射事实时却招来她们敌视的目光:她的个性也太糟糕了吧! 生食熊肉是后藤银哲学的继续,就如这头熊也吃掉了她的肉。后藤银的外孙(疑似也同时是孙子)后藤惠介强迫阿川大悟吃下熊肉,理由是“奶奶会化为我们的血和肉,继续生活在我们的身体里面”。 这是人类学意义的强迫,食肉(以及食人)是为了继承先人或其他人的精神和记忆,这是脏器式获取,是外在记忆材料达不到的“转化功效”。食人族的惊人逻辑在于这种功效的继承及分享机制,也就是捕捉灵魂,这是乔治·巴塔耶最为痴迷的阿兹特克人的信条:吃下对方的肉就能获得它们的能量。这让阿兹特克人的成为永恒战斗的民族,践行着像太阳一样的消耗。 阿兹特克人的金字塔顶并非秘闻中停靠飞碟的地方,而是活人祭祀的惊骇场所,这些人被斩首、剥皮、挖出内脏,鲜血向下没过金字塔的逐层台阶,以求农产丰收和部族兴旺。而在供花村的历史谜题中,献祭曾经采用真人的形式,它随着历史的演进变为了巨型草人的象征物燃烧仪式;但在隐秘的地下空间,这种食人血祭已然暗中回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