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21章)(4)
时间:2023-02-1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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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队长张口结舌地看看部下们。
“更严重的是,有位同志主动把书上交,你们的队长鼓励他看完再说。”他又叫起一个人。“你叫伊农?”
“你,你你你不是早知道我的名字吗?”
“你看过这本书?”
伊农说:“你,你你不是也看了吗?”
“这是本什么书?”
“你,你你不是也知道吗?”
“你上交书的时候,队长是不是鼓励你看它?”
“不不不不!那时我已经看完了。”
“什么?!”
“我我我看完了交给队长,他让我看着办……”
“行了。你坐下。看着办!大家都明白了吧?……所以你们队的作风这么糟!我相信那张黄色下流的画早晚也会被查出来,因为毕竟有觉悟高的同志!就是这样的同志,把书交给我们的!”
大家互相乱看:到底是谁干了这么件英勇的事?
是我。我把书交给了工作组。蔡玲从伊农那里得到这本书,便拿它来跟我做交易。她对我那双从上海带来的紫色塑料拖鞋羡慕得不得了,便用书换走了它。她认为这样更加合理,我们都各得其所。这本书走了五年漫长而曲折的路,又回到我手里。可我连一页都未来得及看,就把它交给了工作组。
当时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它交出去。也许动机很复杂,不完全像教导员夸我的那样“觉悟高”。我并不喜欢工作组,挺巴望他们快些走。或许我想转移注意力,声东击西,好使徐北方蒙混过关。我上交了书,以为他们就会走了,一切都了结了。或许我当时还是很爱徐北方,怕他出丑,名誉扫地,我们的关系就会受到舆论压力。总之,我出于各种各样动机,交出了书,或许我还想表现自己。表面上我不是那种爱表现的人,实质上,我也有那方面的欲望。
结果是我一点也没帮上徐北方的忙。
美术学院已给他发了最后通牒,如再不报到,将除他的名。他一心想把那幅画保护下来,因为那幅画最代表他的水平。他坚信它会问世,会引起震动,会使他扬名。他就亲口对我讲过这些。但他不知道,当时的情形对他多么不利,那幅画恰恰要毁了他的前程。
高力为工作组引路,他们来到徐北方房间,从一块正在绘制的布累后面,把那幅画找到了。可在场的人全傻了,包括徐北方本人也傻了——画面上除了毒辣的太阳和干燥的沙漠,什么也没有了。沙漠成了真正的沙漠,杳无人迹。阳光依旧白热,画面充满单调、无情的金黄色。美丽的女人失踪了。
“不是这幅?”教导员说。
高力充满狐疑:“就是它。我不会看错。”他指着徐北方:“肯定是他把它涂改了!”
徐北方完全痴傻了,直瞪瞪地盯着画面。
“是这幅画吗?”教导员推推他。
他乖顺地点点头:“是……”
“你为什么要涂改它?”
“啊?!”
“肯定是这么回事:你把它涂掉了!”
徐北方的脸一下子扭歪了。他突然抱住那幅画,像在上面仔细寻找什么。他屋里挤满了人,人群里有我,我被他这失常的样子吓得不住哆嗦。
“谁干的?!谁干的?!”徐北方向人群疯狂地扭转着头:“谁干的?!谁干的?!”两行泪飞快地淌出他的眼睛,急雨般落在干旱的“沙漠”上……
我哭了。我躺在这硬壳里,一想到他那绝望的嘶喊,便怎么也忍不住眼泪。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神情,伤心透顶,万念俱灰。即便失去我的爱情,他也不会那样伤心,即便叫他去死,他也不会那样绝望。他爱他的艺术,爱他的画,可人们都觉得这爱挺好玩,不可思议,觉得他大可不必,甚至觉得他有点装疯卖傻。但我理解他那种如痴如狂的爱,正因为我理解这点,他才不去爱别人,而真心爱我。在理解他这点上,我自豪地胜过了孙煤。
工作组讨论了一会儿,认为徐北方不可能有时间去涂改那幅画,因为他们差不多禁闭了他,成天守着他、开导他。所以他们怀疑真正的下流画被藏起来了。他们逼他交待藏画的地方。他们对这幅画的迫切心情令人费解。
整整一天,徐北方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守着画中的沙漠。我觉得,他的心也一下成了空空如也的沙漠。
团支书只是劝他想开些,赶紧收拾行装出发,上大学去。因为离最后限期只剩五天了。他不动,一直不动盯着画。那天夜里,他跟团支书打起来了。肌肉素质良好的团支书,竟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谁都不知这是为了什么。五天后,徐北方跑来向我告别,说这回他真的要走了,刘队长给他开了介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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