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街区里的一些标志性人物,他们已被我书写过,以一种变体的方式,被我的文字存档,存在于另一个空间里了。那是一个以诈传诈的空间,通常叫作“虚构”。他们换成另一种物质继续存活。他们,所谓标志性人物,携着虚构的前史以及后史,兀自活动起来。他们比较正面地出现在我生活里,印记比较鲜明,而这里,却是隐晦的,被那些鲜明的印象遮蔽了。由于我受视角的限制,它们只可能进入我的余光,在余光里绰约显现。可是余光,就像泛音一样的东西,有了它,事物才呈现出它毛茸茸的边缘。每一件事物都不是与周边其他事物决然隔断的,而是渐入与渐出,余光攫取的就是这一段。将要滑出事物的边缘可是还没有,和事物的性质已经断了联系,正准备联结另一件事物的性质,这件事物又恰好是前一件的反面,就是这将脱未脱,将即未即,使我们得到一些些全视的暗示。对于三百六十度的空间来说,我们人类都是半盲。
在我们的街上有一个照相馆,橱窗里陈列着大幅肖像照片,以明星为多,另有一些虽然无名,可却形象可喜,仪态不凡,可称是人里的龙凤。他们比实际上放大了的脸庞在黑白的影调里就像活的一般,布纹的相纸材质微妙地受着光,使人脸肌肤格外细腻光滑,眼睛明亮。在这橱窗里,时不时会有几幅小孩子的照片,有一幅是两个女生搂着肩膀,张开嘴放肆地笑。看起来她们像是在自然光下,因为头发被风吹起,身后的背景空空荡荡,不是室内的人工照明,常有一簇光当头打过来。她们大约是站在露台上,衬着天空。而且这样的大笑,只可能在无拘无束的室外环境。还有一幅是两个男生互做鬼脸。仔细打量,两个男生其实是一个,运用了分拍合成的技术。这些男生与女生,都是我们的同学,他们所以能够成为照相馆橱窗里,众人瞩目的角色———照相馆的橱窗,堪称这条街的梦境,他们的幸运源自于近水楼台之便,这家照相馆的暗房,就在他们所住的公寓内。这真是一个奇异的联系,临街的照相馆背后,第二还是第三排楼房的一套公寓里,有一间房间,是照片的洗印间。它终日门窗紧闭。曾经到这女生家去玩,走廊上遇见两个男人,腰系深色围裙,搬着胶木箱进出暗房,门隙开一条缝,然后迅速合上,谁也看不见里面的情景。你很难假设这家照相馆的组成结构,它的临街的橱窗里的照片,竟然洗印自弄堂深处腹地,那华丽里面,不禁掺上烟火气味。我说过,许多意想不到的空间,猝然嵌入在不相干的地方。比如草席店的做账间,比如成衣店的裁缝间,比如,小学校的库房,甚至,诊所的注射室……可是,这都不比照相馆的暗房。暗房,带有着机密性,它就像魔术师那口大箱子,放进去什么,拿出来偏偏不是什么,而且无穷无尽,源源不断:彩旗,鲜花,金鱼,白鸽,甚至一个大活人。在前边,照相馆的摄影间里,照相师头埋在一袭黑布罩下,手里的橡皮球一捏,四面灯光陡地灭了,这一瞬息就是在暗房显现。我们同学的家,就与暗房门挨门。我的同学对这神秘性早已熟视无睹,他们和洗印间的员工常打交道,怎么说,邻居嘛!他们家的大人都拜托员工管教他们。他们给照相馆做模特儿,照相馆则将他们的形象陈列于众,日日笑靥迎人。这条公寓弄堂里住着我们许多小朋友,我们喜欢上这里来。下午放学以后,有大约两个小时我们可以互相串门,因为各家的大人还没有下班回家。我们从这一幢楼蹿到那一幢楼,从这一套公寓蹿到那一套公寓。这些公寓不全是独居一户,有时是两户,有时甚至三户合居,门户就不那么严谨了。公寓的格式分有三四型,在每一幢房子,每一层楼面的同样位置,格式是同样的。倘若走错一排,或者走错一幢,再抑或走错一层,就可能走入完全不同的另一户人家。不晓得曾经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而我,一个隔壁弄堂的外来者,有一日,就走错了门。我走入的正是那间暗房。是不是潜意识里一直藏着窥秘的好奇心,将错就错?恰恰这一日,暗房没有上锁,也许,最当紧的秩序已经完成,员工们便松弛了神经。就这样,我推门而入,迎面是强烈的醋酸味,四下里漆黑,远处有一团红光,红光里有一个男人,背对着门。他一定以为进来的是我的同学,他们的小邻居,头也不回地说道:又捣蛋是吧!随着他话音,红光向我移近,这才发现,那团红光并不在远处,相隔不过三五步距离。我不出声,心怦怦跳着。他又说:过来看看吧!我迟疑着,迎红光走去。四周影影幢幢,红光似乎在扩大,而且增亮,这是因为我适应了周遭的黑暗。来看吧!他又一次邀请道。我走过去,看见他伏身在一个水池上方,用手里的一柄镊子翻检池里的相纸,使它们避免粘合在一起。他侧过脸看我一眼,并没有认出这是一个陌生的孩子。在红光里面,人都变得彼此相像吧,可是,水池子的液体下,却形象鲜明。大小形状不一的相纸上,是人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刚出生的婴儿,张着没长牙的黑洞洞的嘴。它们层层叠叠,被镊子推过来推过去,于是,有一些翻到底下,另有一些浮上来,铺满了水池。我觉得,这都是我们街上的人脸,住在密密匝匝的格子里的人脸。我从来未见过他们,可是一眼就认出来的;他们与我从不往来,却只一墙之隔,藏在砖木石头水泥的屏障之后。他们全在这里,溶溶红光之中,栩栩如生,我都听见了他们的呼吸。这是我们街区里的“魅”。
2007年7月3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