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倘若要说明这块方寸之地为什么属于小皮匠,大约就要涉及这近代城市的发展史了,具体地说来,且又是一些个别的人和事。最初时候,这片地方还是在城市的近郊,外国人在这里开了墓园,本地人称“外国坟山”。四周就有了一些鲜花店、蜡烛店,还有出售木雕和石刻的十字架、小天使、耶稣圣母像等等装饰墓地的用物。后来,墓园的边缘,那些连接田地的地方,被开辟出来埋葬中国人,墓园扩大了,周遭就有了中国殡葬习俗的店铺:香烛、纸扎、寿衣、锡箔、中国样式的棺椁。再后来,墓园越延越广,最深远处,其实已成荒冢。终于有一天,工部局征下地皮,准备建住宅区。第一要务清理墓地,也就是本地人说的“坟山”。先在报纸上登了七天启事,让中国人来迁坟,无人认领的墓便拾骨平地,一总焚烧,只留下外国人的墓地,用围墙圈起来。这样,周遭的殡葬业便不驱自散了。等这片地方建起几条弄堂和一排洋房,初具街区规模,就又有一些当年的旧业主回来,不过都转了行。有的摆水果摊,有的是馄饨挑,还有的做了看弄堂的人。其中有一个浦东人,原来是卖锡箔的,现在骑了脚踏车,车后面坐一个蒲包,包里面是河鲜鱼虾,挨家挨户兜售。渐渐与住户相熟,还和一个山东籍的巡捕交了朋友,就在一条弄堂口搭出偏厦,卖虾肉馄饨,将原先的柴爿馄饨挑挤走了。浦东人的女人也从乡下上来,镇日坐在弄堂口挤虾仁。后来生意做大了,巡捕又到别处为他找了地方开店。这偏厦,其实只够放一个煤炉坐汤锅的,巡捕又让给一个铜匠做营生。后来,巡捕走了,铜匠自作主张把地方让给他的同乡人,一个盐城乡下的皮匠。自此,这块地方就归了皮匠的行业以及家族。在城里,所谓皮匠其实就是鞋匠。城市里又不像农村,有牲口的鞍具勒口什么的,除去脚上一双鞋还有什么皮具?这个皮匠将手艺和地盘传给了儿子,自己回乡下度晚年了。然后,儿子也老了,从小皮匠变成老皮匠。这个街区呢,随着城市的扩展,早已从边缘走向中心,但是,依然以居住为主,与闹市只相距一条马路。中间,皮匠也挪过几回地方。弄堂要卫生整顿,就让弄口的营生撤离,去什么地方?铜匠去了小菜场,补丝袜的女人回家里去,老虎灶关掉一个,那一家生煎包子铺归进区饮食公司,重新挂牌为合作食堂。皮匠摊收拾收拾,挪到马路对面,一排街心花园前。所谓街心花园只不过是一条两米宽的绿化带,沿墙十数米,墙里面是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师范学校总是女生多,女生脚上的鞋是需要经常修理的,纽襻断折,后跟磨损,帮和底脱胶。皮匠摊跟前的小马扎上,常常坐着一个女孩子,脱了鞋的脚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等待皮匠做完她的活计,这情景看起来挺温馨的。过了一阵,却轮到整顿马路了,皮匠摊就又要被驱走。他收拾收拾,再回到原先的弄堂口。那弄堂口多少有些阴暗,可是比较安定一些,过街楼避风挡雨,有一面墙根,可以堆放他的那些胶皮啊、鞋跟啊、钉子线绳,还有等着做的活计,或者做好等人来取的活计,也一并靠墙根。弄堂里的人,要么不来,要来就是一大堆,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单的棉的,但都不是急等,所以就放在他这里,过一两天再来取。也不要领取凭证,不见得能认识人,可鞋总归认识的,而且,鞋这样东西,也不怕别人错领的。安稳了一个时期,说不定又有哪一个部门来驱赶,皮匠总也没二话的,收拾收拾再搬,还是搬到马路对面。这一回可能不是在街心花园,而是一扇大门的门洞里。那幢公寓楼有着宽阔的门洞,但因为长年失修,门洞很破旧,木头门的油漆剥落了,墙壁和顶上的石灰也剥落了。皮匠摊设在台阶上退进去的地方,很妥帖,也很谐调的样子。要等到哪一天,大楼要大修了,皮匠就再搬出来,收拾收拾,回到弄堂口或者街心花园。总之,虽然是漂泊的,可总也漂泊不出这条街。倒未必是早年与山东巡捕的口头协议生效,恐怕没有人能够将历史回溯那么远,更不会有人认这本账。只是一个手艺人,他已经在这里做熟了,这里的人都是他的老主顾,他不能轻易放弃。这条街上的人,也习惯了他的活计,有时候他回乡下去几天,人们就将活计留着,等他回来做,并不会去找隔街的那个皮匠——顺便说一句,每条街都有每条街的皮匠。再说,他又不碍事的,各部门对他的驱赶其实也不认真,渐渐地,就形成事实。城管税务按月来收缴一些费用,皮匠摊就在弄口安顿下来了。现在,墙上敲了一排钉子,钉子底下是工具箱,一具铁皮柜。每天早上,工具箱横过来,与墙面形成一个直角,就成为一个小小的工作室。打开工具箱的锁,取出家什用物,一架缝鞋机放在地上,一些锤、钳、剪刀之类的小工具,一一挂在钉子上,还有一盘盘的胶胎,也挂在钉子上。工具箱的小格子里,放着胶水、钉子、纽襻、针线、鞋油。我说现在,又已经换了一代,这小皮匠不是那老皮匠的儿子,而是女婿。老皮匠把手艺和地盘传给了他,告老还乡,不久便生癌症去世,用小皮匠的话来说,就是去见马克思了。因为岳父是将手艺传给了他,所以即便不是招女婿,他也是要赡养岳母,其实也是师娘。小皮匠自己呢,虽然有兄弟,但兄弟和父母不合,因为父母把家里的大瓦房以及院里的两棵杉树给了他,于是,他也是要赡养父亲母亲的。现在,三个长辈都还能劳动,但是为了表示赡养的决心,小皮匠把媳妇留在家中,单身一人住在上海。他住的也是老皮匠留给他的地方,距离他做活地方有一站多路的一片棚户里的一间阁楼,那房主与老皮匠的交情有年头。那片棚户在老皮匠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圈上“拆”的字样,可是至今也没有拆。有一度是因为房产市场不好,后一阵市场好了,可是动迁费又上升得厉害,而这一片棚户人口密集,且都是私房,又都不停地加盖,房摞房,屋叠屋的。开发商迟迟不敢下手,就拖到现在。小皮匠的房东其实已经在别处买了房子,将底下的房间租给了三个卖炒货的河南人,小皮匠一方面是房客,另一方面也帮着房东照看房子。这一间阁楼有六七个平方大小,搁下一张大床,一张条桌,一个柜子,还够打一张地铺。有时候,小皮匠的女人来住一阵;有时候父母亲来住,小皮匠就把床让给大人,自己打地铺;还有时候,是岳母和女人一同来,那么,母女俩睡床,小皮匠还是打地铺。他女人来上海,从来不到他做活的弄口来看看,因为害羞。他父母也不来,心情就要复杂些,似乎那是人家传给儿子的衣食,难免会生愧疚。只有他的岳母,会到他的皮匠摊跟前,坐在小马扎上,看他做活。她男人活着的时候,也是在这地方做活,那些主顾,以及主顾的上辈人,也是与她男人交道过的。弄堂前马路上的景色,曾经在她男人眼睛里流连过,女婿手里的活计,就是她老头子的手艺,似乎觉着将来有靠头了一些。小皮匠呢?心里一清二楚。但乡下人都不惯于表达感情的,再说一老一少,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这么缄默着,却也流露出相互依赖的亲情。所以,人们有时候看见的,守着小皮匠的那个老女人,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岳母。岳母守在小皮匠身边,看着小皮匠接活做活。光顾皮匠摊的大多是女人,与小皮匠很稔熟的样子,有的还有些轻薄。小皮匠则很持重,并不啰嗦,倒不止是因为岳母在场,岳母不在场他也同样,他是有架子的。小皮匠长得挺讨人喜爱,敦实的身体,眼睛溜圆,是那种稚气的长相。女人们,包括那些轻薄他的,都将他当孩子待,张口小皮匠,闭口小皮匠。事实上,乡下人婚姻早,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这也是使他持重的一个缘故。现在,皮匠摊的业务随时代发展而扩大了,尤其是像小皮匠这样有渊源的手艺人,他们善于融会贯通:修拉链,钉牛仔裤的敲纽,给皮包的金属扣上蜡。至于皮匠的本业,修鞋,他们也面临许多新课题。单说一件,鞋底。材质在不断地革命,结构也在不断地进步——有一种,内部如同铺地板似的架有龙骨。由于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鞋掌的磨损部位与形状,也出现了不同于传统的情形,比如开车的人,是磨损在踩油门和刹车的那一个点上。但是,小皮匠应对得很沉着,他心里有一个底,就是万变不离其宗。怎么说?鞋总归是鞋,总归是要吃力,所以,坚固总归是第一位的。别看他镇日在这方寸之地,可他的见识却不少,什么名牌的鞋,还有包,他没见识过啊——曾经,就在这条街上,那街心花园后面,也就是师范学校的围墙,全都破门开店:面包房、礼品屋、文具店,其中挤出半扇门面,开出一个“山姆大叔机器修鞋”。就有人对小皮匠要挟:你能修好吗?修不好我拿对过去!小皮匠说:你拿对过去吧!有人真拿过去,请“山姆大叔”修了,可结果如何?“山姆大叔”要价奇高,而且不论何种问题,统统一个办法,换底。倘若遇到那些比较特殊的情况,外面的底好好的,内里的衬底却让脚汗沤烂了;或者鞋底没坏,坏的是鞋帮;再抑或仅仅是些极小的毛病,鞋面的气孔掉了铁皮边,一道边缝绽了线,“山姆大叔”便没办法了。于是,送去的鞋就又送了回来,那人多少有些汗颜,小皮匠却毫无讥诮之色,就当没有发生过方才的事情一般,接过鞋,按传统的方式处理了。两个月不到,对过的“山姆大叔”悄然引退。就这样,即便是几千块钱的意大利皮鞋,小皮匠都能以平常心来对待。也不是说他完全不放在眼里,他当然是要格外小心一些,是天生的惜物,而不是出于对昂贵价格的诚服,这种天价的名牌让他觉得造孽。有时候,有人拿一条名牌牛仔裤来修理拉链,他果决地撤掉坏了的拉链头,换上新的。那刻着名牌标记的拉链头被他一扔,主顾伸手去捞,捞了一个空,不由叫道:这是名牌!小皮匠说:名牌?坏了有什么用!在对名牌的态度里,包含着小皮匠对消费社会的批判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