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阴霾很重的冬日,大年初一的早上。那样的阴霾里,景物却显得很清晰,因为没有光影的明暗对比,人和物是平面的,每一点细节都丝丝入目。那个小女孩子,来自隔壁弄堂,黄巴巴的没洗净似的脸,头发也是枯黄而且稀疏,但眉眼还算清秀。我们的弄堂和他们的弄堂没什么往来,他们有时候会侵入到我们的前弄里玩,而我们通常不开前门,进出都走后门,小孩子呢,通常又不被应许走出家门。可是这一时刻,是因为过年,还是别的什么理由,纪律突然松懈,前门开了,我们和他们相遇。这条前弄变得很喧哗,闹喳喳的。那小女孩子背着手,靠在竹篱笆上,篱笆那边是一所女中,在寒假中,又是过年,女中的操场上没有一个人。她靠在篱笆上,面前站着一圈人,其中也有我,听她说话。她在说什么呢?她在说,昨天夜里,她的奶奶去世了,所以,今天早上,就是待会儿,她的爸爸将带她去买棺材。除夕夜,家中有人亡故,照理是不幸的事情,可是她说话的神情,不仅没有悲戚,反而有一种骄傲,挺炫耀的。而我们,大约受她的影响,甚至生出了羡慕,当然不是羡慕亲人亡故,是羡慕她的经验不同凡响。更令我吃惊不小的是,“棺材”这一件东西,竟然会出现在我们生活的朗朗乾坤里。当我们对她的话抱着怀疑,追根问底的时候,她的父亲却来了。一个男人,穿着黑呢大衣,头戴黑呢帽,大衣和呢帽显得陈旧和不洁,面上浮着灰尘还是别的什么的微屑,可能是被他脸色映衬的。这是一张憔悴的脸,太阳穴,鼻翼两侧,眼睑底下,就像沾着洗不净的污迹。这父女俩都像罩着一层灰蒙蒙的蛛网,这是因为他们经历了同一个被死亡污染了的夜晚。我想,这男人是哭过了,他声音喑哑。奇怪的是,即便在这样非常时刻,而且极有限的时间里,他依然表现出了个性。他很温和有耐心,他从他们弄堂走到我们弄堂,穿过闹哄哄的小孩子,来到那小女孩子跟前,搀起她的手,领她走出去。小孩子们静了一下,然后窃语道:他们去棺材店了。后来,我走在街上,街这边和街对面多是商店的橱窗,或就是敞开的弄口,也有临街的住户,在马路上晾晒衣物,淘米择菜。哪里嵌着一个棺材店呢?而我知道,就有。行色匆匆的人里面,也一定隐藏着个把去赴棺材店的人,为了装殓他们的亲人。这一个不期然间获取的知识开辟了我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在它光亮的表面底下,简直像蜂窝似的砌着无数空间,互相隔离着。这就是这城市的立体性质。有一个学期,我们班新来一个同学,一个留级生。她长一张粗笨的面孔,通常来说,留级生总是不好看的。他们身处学校这个社会的下层,学习落后又往往与家境好坏有些关系,所以他们大多形容粗糙,穿着简陋,行为乖戾。我说的这一个留级生,低额,短鼻梁,宽颧骨,单睑的小眼睛,骨骼粗大,身体就很结实。她身穿一件紫红灯芯绒罩衣,这罩衣说不上是新是旧,颜色算得上鲜艳,可是却有几处明显的虫蛀的痕迹,使它变成破损的了。她告诉我们,这块灯芯绒衣料在“当铺”里放了一些日子,赎回的时候就成了这样子。这又是个惊天秘密,生活又拓开一个密室:“当铺”,在我们成长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共和国的青春期,那旧社会的产物早已泯灭在历史的黑洞里。想不到,却还残留在缝隙。它在什么地方呢?我还是看不出它在哪里。可我已经比较有经验,晓得在这水泥砖瓦的内腹,有着意想不到的存在。这名留级生很快就离开了我们班级,是转学走了,还是继续留级,抑或是退学。在这短暂的接触中,她也留下了印象,这印象的主体部分是那件紫红色、虫蚀的灯芯绒罩衣,穿在她粗拙的身体上,这身体也将承担起同样的被咬噬的命运,她那双小眼睛里流露出忠厚的驯顺的光。我们班还有一个同学,也过着神秘的生活。她的学习成绩正好能够不留级,一直和我们做同学。在这样较为长久和稳定的相处中,她的神秘性并没有减退。小学校的学生,都来自附近的街区,甚至就在同一条街,她居住的弄堂与学校紧邻,且是一条庞杂的里弄,千家万户的样子。如此密集的环境里,很难谈得上隐私权,可事实上,我们一直不了解她的生活。她时常缺课,是不是有规律的隔一段时间?没有人用心去记录。有时候,正上课,她母亲却来了,得到老师应许,将她带走。老师总是应许她的缺课或者早退,虽然看起来很不满。她的母亲,一个中年女人,和她一样,长着一张白皙的兔子脸,就是说,嘴特别小,将人中挤得尖起来,就好像总是撮起着嘴唇,眉间又总是蹙着。在她母亲是愁苦和焦虑,显现出生活的磨折,在她则成了一种负气的表情。这种面相同样出现在她哥哥脸上。她有两个哥哥,年纪长相都差不多,以至我们分不清谁是谁。他们都是少年甚至青年了,体魄魁梧。这脸相到他们身上就成了凶蛮,因缺乏教化而充满动物性,这动物性又在市井中染上粗鄙。说不出他们是干什么的,读书或者做事,但见他们横着肩膀进来出去,很不好惹的样子。我去过她的家,小小的一间屋,不知怎么盛得下这一家人,却收拾得窗明几净,看得见她的母亲的手,勉力生活的手势。她的一个哥哥侧卧在床午觉,双手夹在蜷起的膝间,睡得很沉,我们几个在窗下的方桌上做作业、说话,都没吵着他。可是他的熟睡却有股佯装的意思,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一跃而起,挥向他的妹妹。我们都看见过他劈掌打他妹妹的情景,这一间小屋决不像看上去那么宁静,而是充斥了暴戾的空气。她和她的母亲就在这里过活,那么她的父亲呢?她的父亲显然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她的缺课,理由就是去看爸爸,而一旦说去看爸爸,老师就无法驳回请假。渐渐地,她开始借口这理由用来逃课,小孩子少计算,不免用过了头,终于把戏拆穿。老师找来她母亲,母亲当下与老师约定,以后必是她亲口与老师请假,才放人。最后,母亲央求老师不要让她哥哥知道,因哥哥会打她,这决不是出于正义性或者责任感,只是打人成性。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猜测和传言她的父亲在哪里,久而久之,衍生出一个说法:她的父亲在监狱,因印制假钞判十年徒刑。十年时间,对于未满十岁的小孩子来说,漫长得足够一生,无疑地,他永远出不来了。就这样,我们又知道了监狱。我们谁也没去过监狱,它在我们脑子里,是与失怙,贫弱,兄弟暴政,母亲的辛劳联系在一起,它很怪异地转移到一间寒素却整洁的小房间,床上躺着成熟男子的肉体,在明亮的午后深睡,窗外是如潮如涌的市声。
我们班上曾经极短暂地停留过一个同学,一个学期都没有坚持完毕就离开了。这么仓促的接触,其实连认识也谈不上,可是却足够激起鄙视和敌意。她得了一个极富侮辱性的外号,叫作“臭人”,不知缘何而起。她毛发浓厚,大概是想让头发削薄,就理了男孩子式的短发,不料想更显头发多而且粗壮。她肤色偏黑黄,肥鼻厚唇,是那种腺体发育旺盛的类型,所谓“臭”是否来自于此呢?也就是通常所说,体味比较大的意思。但小孩子多半没什么偏见,他们懂什么体味大不大的,不过是对某个人起反感了,于是不惜恶毒诋毁。这个女生究竟在哪一点上惹怒了大家,使大家一起对她生厌,不得而知。她没有交下一个朋友,就也无从知道她内心所想。关于她“臭”的说法在班上悄悄流传,在这传言之下,藏着一颗卑劣的心。一个女生能有怎样的臭呢?这“臭”又究竟是什么意味?接着,虚枉的流言变得形象化了,就是夸张地躲避她,倘若被她碰着,便尖叫和怒斥。事实上,这已经成为游戏,虚拟出一种危险,然后自卫反击。人们沉浸在游戏中,刺激得很兴奋,就在这兴奋情绪中,对那人的恶感又升级了。事情被渲染到一个程度,那就是传言成事实,她真的是一个“真人”了,她散发出不可容忍的气味。人们对她的嫌恶变得认真了,连一些比较持重,不热心起哄的同学也参与进这鄙视了。我不知道这同学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父母操什么营生,一个“臭”字将背景变得晦涩了,似乎真的隐匿着不可示人的秘密。就是这些暧昧的暗示,在小孩子身后投下阴影。我们每一个人,包括攻击人,嫌恶人的,身后都拖有暧昧的阴影,这是我们的穴居,藏身的一小格空间,只是不自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