甸道是一条渠坝,两排草丛,进了草丛,摩托就只能推不能骑了。回歇马山庄,她从没走过甸道,大娘儿们有的是力气,可是因为道太窄了,后座上的体积太大了,车子东歪一下西歪一下,好几回都差点儿连车带人掉到渠里。有一个瞬间,身后有东西顶住了腰,她想回头弄一弄,这一回头吓了一跳,下面的布袋居然裂开了,鞠老二黄澄澄的脚露了出来,像她拖出的两只尾巴。扶着笨重的车体,拖着两只尾巴,大娘儿们感觉自个儿不是在走,而是在爬,因为她屈膝哈腰的样子几乎就是四脚着地。爬一程还爬一程,脚陷进坝边的淤泥里再拔出来,大娘儿们已经汗流浃背了。在一丛高大的艾蒿旁边,大娘儿们终于停下来,放躺车子。她放躺车子,直起腰杆,不过为了喘喘气。可就在她喘气的时候,她看到远处的歇马山庄。在渠坝伸过来的西北方向,三里地不到就是歇马山庄,这让她突然地有些感动:这里可说是鞠老二葬身最好的地方,既能看见家乡,又能看见小镇。夜里想好把他们送到这里,只为了方便,根本没想别的,现在,当这些好处涌现出来,大娘儿们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有一个疯老婆和两个儿子,不能离家太远,他愿意到她家搞基本建设,也不能离镇子太远,什么时候高兴,顺着渠水打几个旋儿就到了她家。这么想着,大娘儿们撅起屁股,一圈圈解开车子上的绳子,布袋上的绳子,一层层抽出两个布袋。由于捆绑太紧,小久子的脑袋向一边歪着,恍如一只结歪的南瓜。鞠老二倒很周正,但他露出的胸窝上有一块淤伤,在阳光照耀下就像一朵紫色的丁香。她搞不懂自个儿在什么时候伤着了他,又是伤在胸窝。
第一个送进水的,自然是小久子,先送小久子,不是为了先试试自个儿本事,在跟鞠老二有了皮肉的接触之后,她很想在没有小久子在场的情况下,好好看看鞠老二。她蹲下来,把一只汗手使劲在裤子上蹭了蹭,之后伸向那块淤伤。它有着不规则的边界,它四下放射的样子,确像一朵正在开苞的花瓣。大娘儿们捂住花瓣,轻轻地揉着,就像在地下室里揉自个儿的肚皮。也许,渠坝上摇晃的蒿草扰乱了视线,也许,渠坝里闪烁的波光刺花了眼睛,揉着揉着,她觉得手下的花瓣在动,它们穿过她的指缝,一程一程飞了起来。它们飞起来,在她的眼前,在渠坝的两侧,在天地之间;它们飞起来,先是一星一星,像水里的波光,草叶上的日光,可是不久,就炸开了似的弥漫开去,弥漫成一个金灿灿闹洋洋的世界,使大娘儿们恍如置身在梦中。原刊责编 晓 枫
【作者简介】孙惠芬,女,生于辽宁庄河,出版过长篇小说《歇马山庄》、《街与道的宗教》、《上塘书》,小说集《孙惠芬的世界》、《伤痛城市》、《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城乡之间》等。曾获辽宁省政府奖,第三届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辽宁省第四届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第三届中华文学基金会“冯牧文学奖 ”,中篇小说《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天河洗浴》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等。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