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蜡人一样煞白的脸映入眼帘时,大娘儿们身上所有毛孔都炸开了,最本能的反应是爬上梯子,可是胳膊和腿根本不听使唤。她害怕,不仅因为他们的脸,还有小久子的眼和嘴,他的眼冲着洞口,直盯盯的样子像两束追人的鬼火。他的嘴张得老大,随时都准备咬人似的。动弹不得,大娘儿们只有捂着脸,号哭着,一任脚下的世界乱作一团。脚下的世界一点儿都不乱,乱的是大娘儿们自个儿,当她号着号着明白这一点,声音突然就弱了下去。她声音弱下去,胆量却大了起来,好像那胆量是声音余出来的。因为这时候她的手已从脸上挪开,重又低下头。这一次,她看见了两张煞白的脸,一双直盯盯的眼,一张洞开的嘴,她还看见了一只瓶子,它握在小久子手里,瓶口呼应着来自洞口的光,忽闪忽闪。大娘儿们还来不及去想他们是怎么死的,可小久子手里的瓶子提醒了她,他们喝了药!他们为什么要喝药?这个问题冒出来,大娘儿们脑瓜乱作一团,她去想小久子的瘫妈,鞠老二的疯老婆,可是还没等深想下去,一个念头落潮之后的礁石似的露了出来:他们是偷了东西没脸见人!可是鞠老二偷东西,小久子也偷了吗,难道他们是合伙干的?
横在身边的两具死尸已经证明不会有第二种解释。可此刻,他们是不是合伙已经没那么要紧了,要紧的是在大娘儿们看来,他们之所以死,是他们终于感到偷东西有愧,是鞠老二终于感到偷东西有愧,对不住孔家,尤其对不住她。她相信,小久子一定是鞠老二逼的,要不他一个窝囊废不会有这个气量。这使大娘儿们再也不觉得害怕了——他们感到有愧,愧到不能见她,心里一直堵的地方一下子就通了。几天来,她最盼的就是这种通,就是鞠老二认错,然而,就像一条河通了另一条河,两股水汇到一起必然溅出浪花,大娘儿们再一次号哭起来。先前的哭,只是惊吓,现在,在她感知了鞠老二心里有愧之后,有愧的就不是鞠老二而是她了。她不仅有愧,还有后悔,悔不该那么对他,她可以不理他,但不该一连好几天都不理他。大娘儿们一边号哭,一边蹲下来。说也奇怪,怕和不怕,只在一念之间,当觉得死去的人是因为自个儿,当觉得有愧的是自个儿而不是他们,愧悔就仿佛熏蚊蝇的蒿草,一下子就驱走了害怕。她不知不觉伸出手来,抹上小久子眼皮、嘴巴,之后又去摸鞠老二的脸。抹小久子眼皮和嘴巴,没什么感觉,摸鞠老二脸,她的心可是揪紧了,一种奇怪的麻酥酥的疼通了电一样从指尖流进来。在大娘儿们心里,小久子永远只是鞠老二的陪衬,如同衣裳的花边,有他在,才显出鞠老二风风火火粗声粝气的样子多么招人稀罕,这实在委屈了小久子,但没有办法,她就是稀罕鞠老二风风火火粗声粝气的样子。当那种奇怪的东西随指尖流向全身,另一个念头像落潮后的礁石似的露了出来。潮是一股潮,都来自鞠老二,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露出了更新一层。那更新的一层是:鞠老二之所以死,绝不仅仅因为偷了东西有愧,而是故意让大娘儿们看他是条汉子,你敢不理我我就敢去死。露出这一层,大娘儿们两只手握成两只拳头,雨点似的在鞠老二身上捶打起来。可是,当身体里聚集的力气挥舞出去,水一样柔软的东西猛地又旋了回来。你鞠老二本来就是条汉子,俺从来都知道你是条汉子,你用不着拿死来证明!可是那水一样柔软的东西没一会儿又变成了冰,因为接下来大娘儿们不禁要问,你是条汉子为什么要偷东西?十几分钟之后,大娘儿们从地下室爬了上来。在这十几分钟里,水变冰冰变水她哭一阵闹一阵。然而不管是冰是水,折腾完了,大娘儿们平静多了,她爬上地面把梯子往洞口一横,打盆水洗了起来。
剩下的时光,大娘儿们只是一截行尸走肉,择芸豆,拍黄瓜,扒蒜头,切葱,所做的一切,都是习惯之后的下意识,她根本不知道自个儿在干什么。关于夜饭,她的心情曾经是相当复杂的,总归有了活干,肉墩墩的身子格外轻飘,可是一想到你做一桌子饭菜也换不来男人一句好话,换不来儿女一个笑脸,又特别冤屈,几乎一拿起菜刀就七窍蹿烟。身子轻飘,没准就因为七窍蹿烟,心里有一股气儿顶的,可不管怎样,她的时光好熬了好过了,她不必数着钟的秒针看一棵蒿草在心里疯长了。现在,时光更加好熬好过了,不知不觉,日头就落下楼外的高墙,可是,在丢了魂一样忙活一阵之后,大娘儿们心里却长出了另一棵蒿草:她怎么才能把地下室的事告诉男人。不多一会儿,上班的人就一个个回来了。第一个回的,总是她的大闺女。她不爱在修配厂管机件,一直闹着进城当模特,她爸不同意,她就晚去早回,佝佝着一张小脸子,欠了她八百吊似的。第二个回的,总是老死鬼。当着外人,大娘儿们叫男人恁大哥,当着儿女,她叫男人恁爸,当着自个儿,她从来都叫老死鬼。她恨死他了,绷着个脸在老婆跟前摆不够的谱,只要他回来,你就得把桌子上的饭菜摆好,你摆好了饭菜还不行,还得把洗手水洗脚水样样端到跟前。第三个回的,自然是混账儿子,仗着老子威风交了一帮狐朋狗友,三天两头在外面喝酒,偶尔哪天不喝酒从外头回来,大爷似的一脸的傲慢。邪行的是老死鬼从不管他,不但不管他,还主动给他倒酒,好像他就稀罕他的傲慢。老死鬼把啤酒给混账儿子满上的时候,那句话已经来到大娘儿们嘴边了,可是想了想,她还是没说。自从丢了东西,她落了太多的埋怨,家里人没一个瞧得起鞠老二和小久子,他们瞧不起他俩自然也就瞧不起她,说她落伍,说她跟不上形势就稀罕跟泥坷垃打交道。出事之后,混账儿子起咒发誓找人揍他们,要不是她急了抻着破锣嗓子大骂,他们早就被人揍扁了。可儿子找人揍,揍死了有心理准备,现在,他们自个儿死了,饭桌上抽冷子说出来,不吓得扔了筷子才怪。这也是大娘儿们最最窝火的地方,她那么看不惯男人,看不惯儿子,她骂他们死鬼、混账,可她往往又没有来由地心疼他们,有一回她夜饭做晚了,男人喝粥烫了嘴,她心里那个急呀,恨不能扒开他的嘴给他吹吹。她就是这么个贱物,好像老天造她就是为了上老孔家还债。有两个死人横在地下室,大娘儿们根本吃不下。在厨房间磨蹭的时候,那句话在心里嘀咕一千遍了,可每一转身,发狠到屋子去说,它又兔子似的夹着尾巴逃走了,弄得她把洗过的盘子洗了不知多少遍。
夜饭的时间总是很长,老死鬼好喝,稀罕好酒好菜,可是他喝酒就的根本不是菜,而是电视,是电视里的新闻联播。这并不是说他不吃菜,他吃菜往往搂草似的大抱大抱,可他往往用筷头搂起一抱菜,眼睛立时盯到电视上。你样样都伺候他,他眼梢夹都不夹你一下,可一到看电视,看到电视上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眼珠子立刻放光,通了哪根血管子似的。他除了给儿子倒酒,家里人就没见谁这么通他血管。也是怪了,凡是家外的人,他好像都通,就是举胜子家的找他办事,他也能满脸赔笑。他和天南地北通着,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通着,就和家人不通,他就着电视慢悠悠喝酒,老婆耐着性子在一旁干等,他从不体谅。你不能收拾碗筷,又不爱看他看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电视节目,真是骂他一千遍老死鬼都不解恨。闺女放了碗筷,轻飘飘就往楼上去了。上不了舞台当不了模特,她把平时每个时辰都当舞台,上个楼也要碎步点地一飘一飘。听到动静,大娘儿们在她背后喊了一声,金平。她喊她,显然不是为了告诉她什么,怕吓着男人和儿子,就更没有理由吓着闺女,楼上有台电视,她想跟她上去看电视。搬进镇上,男人给闺女在楼上弄个单间,她很少上去,不是她不想上,而是闺女从来都反锁门,赌气似的谁也不让进。现在,在她把一只盆刷了无数遍,里屋的老死鬼也没有丝毫放筷意思的时候,她一个人待在厨房间有些害怕。那害怕也是背在背上的包裹,无法把它卸给旁人,就得自个儿担着。可是金平回过头来看她,她又瞪大眼睛不知自个儿想干什么。好不容易熬过漫长的夜饭,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好不容易讲完美国大兵在伊拉克的丑闻,老死鬼终于放下了筷子。为了尽快把背上的包裹放下,大娘儿们三下两下就收拾完碗筷来到客厅,坐到老死鬼斜对面。她很少坐他对面,在沙发的一侧,有一个皮革包成的木墩,那里是她夜里没睡之前的专用地盘,因为只有坐在这里,才可以躲过他的视线。她无时无刻不巴望老死鬼看她,可在他长时间不拿眼皮夹她之后,她已经知道哪里才是自个儿的位置了——你坐他对面他还不看你,就等于自个儿扇了自个儿耳光。问题是,你要是长得像举胜子家的那么好,他怎么能不看你。他爸,想跟你说个事。她从没这么正经跟男人说过话,她跟男人说话,从来都是唠唠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