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肉肠很快热好,把它们装进两只塑料袋,她双下颏上挂满汗珠。之所以装塑料袋而不是用盘子,之所以一天两顿面包肉肠,都是为他们方便。大娘儿们太知道鞠老二的心思了,他家里有个不傻的儿子,他总是惦着往家拿。可这年头,你好心赚个驴肝肺!你替人家想,人家不替你想。其实他们错了,他们偷东西,损失最大的不是她,而是他们自个儿,这个活干完,他鞠老二就再也捞不着往家拿肉肠了。这也是最让她生气的地方。几天来,大娘儿们最生气的就是鞠老二了,每回进村喊他干活,都能看到他高兴得浑身打战的样子,他高兴,绝不是为了一块肉肠,这她看得出来,正因为这个,他打战时她也打战,那一刻,她恨不能一年到头天天找他干活。可毕竟不是天天有活,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那天早上,把丢东西的事讲完,他眼神一下子就虚了,火苗似的在半空飘着,不是他偷的还能是谁。小久子没上来。
几天来,只要她喊,小久子腾一声就上来了,旋风似的卷着一身生土味。喝水啊——大娘儿们又喊一声,不过这一声没有撕开,因为她发现院门口的大门没插,声音还不等抻长突然打住,就像抻了一半又松了手的面筋。她之所以对大门敏感,是她一早亲自插的门。为了保持院子里的气氛,他们来干活时插门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一阵疑惑之后,大娘儿们跨过木梯,半蹲下来,语气严肃地问:谁来了吗?没有回音。大娘儿们于是吭哧着跪下,将脸探进洞口。地下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怎么睡了啊?大娘儿们语气更加严肃。这时,不知是一点点适应了地下的光,还是某种暗示在起作用,大娘儿们真就看见正在睡觉的鞠老二和小久子。两个人在睡觉,一股火突然攻上大娘儿们脑门,她呼哧呼哧喘着,她准备亮开嗓门大喊一声凭什么磨蹭工。可是运了运气,正要喊,心里突然反上一股劲—— 他们磨蹭工,不过是为了多赚两天面包肉肠!他们知道她再也不会找他们了!这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手里的塑料袋不知不觉就落到洞里,坐下来缓着发涨的脑袋,大娘儿们长吁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心情也和汽车摩托一样,是会拐弯儿的,可是由生气到体谅,她的弯儿拐得也是太急了,急得连她自个儿都在纳闷,坐在洞边一堆干土上,她心里一波一波慌跳。兄弟,你缺钱嫂子知道,可你不能这么干,你这么干就打了嫂子脸。嫂子知道你出工不挣钱心里屈得慌,可你不知道恁大哥是厂长,想给他白干活的人有的是。让让空,嫂子会想办法向恁大哥争取,年头月尽那两篓橘子苹果,还不都是嫂子争取的。这年头都是旁人给恁大哥送礼,恁大哥给谁送过礼!几天来,这些话反复想过无数遍了,连跟鞠老二说这些话时的语调都想过无数遍了,她语调低低,像平常鞠老二来时她突然就降低了语调一样。可是,她却一直没能说出。这话只要说出,就意味对不起男人了,男人有男人的道理,她不想对不起男人。此时,在大娘儿们一个人坐在地下室洞口的时候,这些话再次涌了上来。这让她不知不觉眼窝发热,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感赤条条涌了出来。
说赤条条,是说一些年来,一些夜里,她常把自个儿弄个赤条条去推男人,想让男人搂一搂,想让男人把她压到身子底下。可男人就让她赤条条干在那儿。年轻时不管怎么着,十天半月还压她一回,这些年来,他不但不压她,碰都不碰她。为这个,她偷着抹了太多的眼泪,每一回,都暗中发狠,你要是再不碰,俺就去找鞠老二,可是鞠老二真的来了,她又什么都忘了,不但忘了,还大大咧咧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派头。大娘儿们觉得委屈,是说他鞠老二就从不知道她为他做了什么,从不知道一到要搞基本建设,她就吃不下睡不好的滋味。在乡下时还好,男人没理由从外面找人,上了镇,为了说服男人,她提前好多天就小声小气了。男人讲究吃喝,让做四个菜她一定做六个,让热白酒她一定连黄酒也热上,在提到鞠老二时,她故意把话说得难听:就叫鞠老二干吧,他虎潮潮的肯出力。男人不在乎谁肯出力谁不肯出力,在他那里,谁来了都肯出力,男人只在乎她的话叫没叫他心烦。她的嗓音太难听了,略微大声一点,就打了破锣似的哐啷哐啷。她提前十几天就小声小气,家人还以为她只想有一次回村里展耀的机会,闺女浅浅瞟她一眼,一脸的看不惯!展耀也是真展耀,村里那些日子过得紧巴的女人看见她眼都绿了,她也就势更加大张旗鼓,反正男人又听不到她的破锣嗓子。可是就没人知道她更展耀的是什么,是鞠老二放光的眼神,抖动的身子,男人不愿听她破锣样的嗓音,鞠老二愿听。鞠老二身子一抖一抖时,她身上的肥肉也一颤一颤。她身子发颤,旁人可以不知道,你鞠老二怎么能不知道?还在村里时你可以不知道,搬到镇上你怎么能不知道。想起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大娘儿们有些走神,因为委屈已经把她带到过去的时光,让她想起鞠老二每回来干活时虎气生生的样子。那样子真是好,没挑没拣,一声声嫂子叫得热辣辣的,就是半年不来,再来了你都不觉得生分。也怪了,她平时一说话就声高,和男人和孩子都不行,可只要鞠老二来了,那嗓子就泥块掉进水里似的,一下子化开,想高都高不起来。尤其他知道她搬到镇上孤单,没完没了给她讲村里的事,她心里那个熨帖呀,简直就像小时候过年。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大娘儿们终于回过神来,集中精力去听地下。地下没有动静,要是把那些话说出来,鞠老二肯定就有了动静,鞠老二到底能是什么反应,她说不上,她最盼的就是说声对不起。尽管他即使说了对不起她男人也不会再用他们了,但他说了,她大娘儿们心里好受。起码,这能看出他在后悔。几天来,她最盼望的事就是他后了悔找她认错。地下还是没有动静,大娘儿们有些奇怪,她不相信他们会睡得那么死。许是地下的情况太奇怪了,或者心底里装着的东西太满了,大娘儿们亮开嗓门大喊起来:鞠老二——她从来都叫他们兄弟,老二兄弟,久子兄弟;她其实很少叫久子兄弟,都是老二兄弟。可是她破锣样的声音惊飞了高墙上的蝴蝶,却没引起地下丝毫动静。这一回,大娘儿们真的火了,你鞠老二也太拿人不当人了,面包肉肠敬着你还越敬越歪歪腚了,忍到现在没说出埋怨的话,都是给你留面子,要是旁人,早就开口动骂了。大娘儿们火,不是埋怨也不是骂,而是蹲起来,把身旁的木梯伸到洞里,放妥之后,踩着梯子一节一节往下下。因为梯子的一面压在了小久子身上,一面悬空,大娘儿们往下下时一歪一晃,不等下到半截,扑通一声从梯子上跌了下来。最初一瞬,大娘儿们并没害怕,她不但不害怕,还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因为她肉墩墩的身子碰到了硬撅撅的身子,她认定那是鞠老二,他瘦瘦的一身骨头。大娘儿们下来,不过是一时来气,锥子扎到棉花上,实在让人来气,可是当真下来,碰到鞠老二的身子,她又一下子蒙了。从鞠老二身上爬起来,大娘儿们特别想逃,她想逃,不是发现他们已经死了,而是她从来没跟男人之外的男人靠得这么近。她不想和别的男人靠这么近,不是怕自个儿失了身子,而是有小久子在场,她失不了身子。此时此刻,要是没有小久子,她宁愿和鞠老二打一仗,扇他一顿耳光,之后把身子交给他,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很显然,大娘儿们没逃,因为并没像想象那样,她把他们踩醒。他们居然死人似的,一动不动。愣怔一会儿,大娘儿们哈了哈腰,一本正经说,别装了装什么装,俺知道你们没脸见人。可这一哈腰不得了,大娘儿们发出了惊人的惨叫。啊——